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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高很忙,跟从前一样忙,嬴政在世的时候,他忙着伺候皇帝,现在换成了二世,他忙着饲候皇帝,一字之差,其中待遇千差万别。
从天天守着皇帝銮驾到执掌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步伐不止迈出了三两步。
胡亥沉迷于珍奇的飞鸟走兽,这事儿赵高不但不制止,反而大加放纵助纣为虐。
始皇在时修了数条驰道,现在,它们全都被二世用来运送鸟兽,为了这些鸟兽,他甚至从全国各地搜罗各种米豆精料,一并运往咸阳。
皇帝喜欢宠物没什么,宠物的饲料需要专供稍有点过分,可是如果宠物比运送这些东西的民伕吃的还好,甚至要求民伕不得动用任何粮草只能自备干粮的时候,一种叫做民怨的东西便开始慢慢积攒了。
天下饥者不知几何,何以饿死人也不能委屈禽兽?二世何其不公!
这一切,虽不是源自赵高本身,却是他有意抱薪救火所致,因为赵高也在养东西,饲养皇帝如上林苑珍禽,饲养民怨如吞天之兽……
章台宫内有一副图舆,上面装满了整个天下,东起辽东,西至陇西,大秦的每一寸土地尽在其中,在它上面留下的最后痕迹还是新添加的南海、桂林二郡,从此再也无人动过。
因为很久没有人来到这座先帝生前躬操文墨之地,渭水以南宫群显得荒凉许多。
同样的地图在赵高书房也有一副,而且他几乎每天都会看,都会研究。
更有甚者,赵高受到嬴政地宫水银为江河尽显天文地理的启发,拿着玉石在上面做标记,将星星点点的势力全都标注出来,楚军、齐军、陈吴二人的陈地叛军……
虽不详尽,也算得上是略知一二。
但是这一切胡亥全都无从知晓。
自从李斯最近称病不朝之后,朝中敢说真话的大臣越来越少,归根结底,还是赵高的功劳。
赵高说:皇帝需要保持神秘感,不能让大臣们时时见到天颜揣测圣意……
准。
赵高说:朝中不可一日无相,左右冯李二相都病了,需要有人谋断政事……
准,擢赵高为中丞相,顺便的,升赵成为郎中令、阎乐为咸阳令。
赵高说:天下根本没有叛逆,只有些许蟊贼不成气候,疥癣之疾耳。
赵高说:那是马……
当整个咸阳都以赵高说出的话作为风向的时候,有人再也忍不住了。
“赵丞相,陛下今日忽然临朝,让奴婢来说一声,找您去议政呢。”
“知道了,今日朝议,三公九卿到了几位?”
“能来的都来了,就连冯丞相李丞相也未缺席,他们之前想要单独求见陛下,被挡出来了……”
赵高摆摆手,示意知道了,安顿那名内侍下去领赏之后,他并未着急,而是慢条斯理的更换朝服,感受颌下系带是否舒适。
“哎呀兄长,冯、李两个老东西同时上朝,此举大大反常啊!你怎么还是不当回事儿!”
“慌什么,你现在也是郎中令了,稳重点,走,跟我见陛下去。”
赵府很大,却不算豪华,兄弟二人出门登上车驾,在一队军士护送下进了咸阳宫,赵高这才有几分临朝模样,脸色如天色般阴沉。
到了议政之所,尴尬的事情来了,李斯是左丞相,冯去疾是右丞相,本来这二人一左一右各不相干,现在忽然多了个中丞相,赵高坐哪儿?席位怎么安排?
以前三个人从没一起上过朝啊!
赵高扭头看了一眼,冯去疾气咻咻的对他视若不见,李斯脸色不好看,也没主动上前打招呼。
赵成见状皱起眉头,刚要出声,就被担心他失礼的兄长扯住袖子,只得退了半个身位。
满朝文武,有害怕的不敢掺和这种事,有解气的准备看接下来的笑话,还有谄媚的想要化解,掂量了一下自己不够格,缩着脑袋坐回原地。
没法劝呐,上去怎么说?丞相们别争了,坐我那儿吧!
这是劝人还是骂人?
什么人能给三个丞相排排坐?
时间越久,冯去疾的脸色越好看,不过那种笑意怎么看都是嘲讽,还是李斯最先退却了:“赵丞相……”
“陛下驾到——”
晚了,皇帝来了,不管二世作为怎么样,现在终于要把三相之间的臣子矛盾坦露君主面前,李斯有些慌了。
“赵丞相,快来我这里……”
赵高纹丝不动,抱着笏板跪坐原地,仿佛早就有本章要奏,等在中堂一样。
赵成拉了两下,只得无奈退回自己坐席。
冯去疾脸色重新恢复难看,咬着牙一言不发。
“参见陛下——”
胡亥落座,群臣山呼之后,这位少年天子终于发现赵高身处尴尬,伸手招呼道:“阿父,你上前来……”
“陛下!此乃朝堂议政,君臣不可悖伦,更不可罔顾礼法……”
冯去疾忽然大喝吓了胡亥一跳,待看清说话人之后,他将玉旒一掀:“冯丞相言之过矣,赵相以往便是站在朕身旁的……”
“那是以前!”
赵高转过头,眼睛里深不见底:“冯丞相,您非要闹个不可开交吗?”
“国贼!老夫与你势不两立!”
听到这里,赵高没了计较坐席的意思,转而问道:“哦?不知赵某做了什么让您如此痛恨?”
“你自己心里清楚!”说完这句话,冯去疾转向胡亥:“陛下,老臣参赵高欺君罔上,将声色犬马之物充斥宫廷,其心可诛!
还有,赵高独断朝纲目无君上,阿房宫穷奢祸国……”
胡亥咳嗽一声,打断道:“冯丞相,朕觉得你误会了……阿房宫是朕聊表孝心,为了君父才想修完它。”
冯去疾气势一弱:“那还有各种珍禽稀兽……”
“也是朕的意思,上林苑太大太无聊,我想弄得好玩一些不行吗?”
作为始皇帝留下的老臣,冯去疾有些资格,但是跟着一位那么强势的帝王,还有一个地位卑于自己的左丞相一直把他架空,冯老头多年养成的习惯就是没有多少主见。
两次被皇帝怼回来让他有些无措,只能看向李斯求助。
李斯咳了一声,抱着笏板出列见礼:“陛下,老臣附议,上林苑纵使再空荡,也没有库无钱粮举目无兵来的可怕。
臣议,将修建阿房宫一事暂时停下,放民休养生息才是我大秦当务之急,臣还听说,如今楚地叛逆四起……”
“不可能!赵阿……赵丞相说那只是些蟊贼,再过几日就剿灭了啊……”
李斯看向赵高,目光有些陌生:“陛下!那些根本不是蟊贼,而是实实在在的叛逆呐!”
“有何凭证?”
“将军冯劫可以作证!”
话音刚落,一个顶盔掼甲的汉子出列抱拳:“回陛下,李丞相所言一点都不假,末将亲眼所见陈吴二贼呼啸山林,江东叛逆攻城掠地,现如今,我大秦的陈地、郯地……”
“冯将军!”
冯劫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赵高半握着拳头捂了一下嘴,问道:“既然冯将军亲眼见过二贼,能否忆出他们的画像?”
“这个不难……”
“那就好办了,等冯将军描完画像,让当地郡县依此大索足矣,何必惊动陛下。”
胡亥一听这个语气,顿时安下心来,原来几个牙差游檄就能办成的事情啊?根本不算什么嘛!
“赵丞相,叛逆不是蟊贼!我……”
“一介匹夫也敢谈天下事?叔孙博士,告诉他们,外面那群乱党究竟是需要大军剿灭的叛逆呢,还是疥癣微疾的小贼。”
一个中年文士出列了,长的微胖胡须有些短,说话时一翘一翘:“回陛下,先帝销天下之兵铸为金人,就是说大秦太平了,再没有战乱了,如今些许微疾,不值得陛下费心。”
“有道理!难道列位卿家以为先帝也是错的吗?”
众皆无言,李斯忽然暴怒,觉得这个朝堂很陌生,人更陌生,想到被肢解而死的几个儿媳,他什么算计也不顾了:“胡扯!若是天下真的太平,先帝何以两次出兵征战会稽?若是六合真的被大秦扫清,那么近在咫尺的卫国又算什么?”
赵高接道:“会稽地处古越很是荒蛮,有些山贼偏安有什么稀奇?至于卫国……只需一道旨意,定让他城头遍插秦旗,陛下又增开疆拓土之功!”
“这个好!这个对!君父当年灭六国,朕灭一国也不错!来人,传旨!”
两个老丞相一起拖着病体临朝,哪想到准备好的说辞全被赵高胡搅蛮缠过去了。
此时此刻,冯去疾心中是一种我不如贼的心累,至于李斯?早就懊恼的肠子都青了。
一把年纪跟着折腾什么?自从沙丘之后,他想要的安宁与专断没有得到,反而推了别人一把,让头上再多一人,更过分的是,这个人还是个破家祸国之徒!
晚节不保矣!
“赵丞相,赵高!老夫痛恨当年猪油蒙了心,才有今日下场!你好自为之吧!”
对于李斯,赵高本不想把他怎么样的,可是现在撕破了脸,再想想在外出任封疆大吏的李由、李申都跟自己有杀妻之仇,他的心迅速沉入冰窟,变得又冷又硬。
“李丞相且慢!”
“还有何事见教!”
“赵某听说,现如今在陈地作乱的陈胜吴广二人,皆是李丞相的同乡,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李斯当场气的胡须乱抖,手都不稳了。
上蔡与阳城确实相聚不远,那又怎么样?说这话意思是李某人包庇他们了?我都入秦三四十年了!那时候什么陈胜吴广生没生下来还不一定呐!
“赵高!若是罗织罪名,你最好多用用心!老夫行的正坐的端,不怕你这些魑魅魍魉手段!
同乡?老夫还是楚人呢,莫非所有楚人触犯律例都要牵连到我头上!?”
赵高怪笑一下:“这倒不敢,不过老臣听说,令公子李由丧妻之后对陛下多有不满,时常有走卒门客出入其所,我甚至还听说,他与陈胜等人早就熟识,此番陈贼作乱,就是他在背后包庇指使所为,李丞相知也不知?”
“还有这种事?李丞相,从实说来!”
陈胜是什么人?那是反贼!不管他干的那点事在二世心里到底有多大规模,对抗官府总是没错的,跟这种人有所牵连,也难怪胡亥一下子变得很上心。
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区区蟊贼怎么抓都抓不到呢,原来背后有靠山?
李斯可谓是气炸了,这等诛心的指责,不管是与不是儿子都要解职待命,赵高此言不只污蔑李由一人,更是要断了李家在朝中的所有一切啊!
“赵高!休要信口雌黄!李氏从未做过欺君叛国之事,不怕你这番指责!
你也熟悉秦律,可千万想好了,诬告是要反坐的!”
李斯这话本没错,却引得另一个人多想了,这人就是二世胡亥,胡亥有点发虚,因为“没做过欺君叛国之事”这话同样戳在他的心口。
没做过?那沙丘算什么?朕怎么登位的?
这是不是李丞相嘲讽我呢?他刚才就说后悔当年之事了!
胡亥想到这里,把美宫娥与飞禽走兽通通赶出脑子,面色一沉,旋即问道:“李丞相,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李斯答了一半,这才反应过来二世的语气有些不对,待他看到胡亥脸色,顿时醒悟自己错在哪了:“陛下,老臣的意思是……”
“陛下,臣倒觉得,李由出任多年三川郡守还是有些功绩的,比如九原军上一次剿灭陈胜不利,是不是有人提前泄露大军行迹所致……”
“赵高!老夫与你势不两立!我要生啖你肉,拿你的皮祭奠先帝!”
赵高本想什么都不说,让二世处置接下来的事情,看了一眼胡亥脸色之后,他又火上浇油:“你还有脸提先帝!赵某身无后人一心为了陛下,你呢!”
这一句话,正中胡亥心中摇摆之处,他是赵高看着长大的,启蒙的篆字也是赵高教授的,如果要在赵高与李斯之间做个选择,胡亥更愿意相信前者断然不会害自己。
一个连后人都没有的宦官,能图什么?
一个屡次有私心的丞相,是不是该罢黜了?
“来人,将李斯剥去冠袍,收监待审!”
冯去疾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晃着身子退了两步,哑着声音吼道:“苍天不公啊!赵高,你屡次陷害忠良其心可诛,你妖言惑众欺瞒陛下!
难道非要等到大秦将亡的那一天,天子才会醒悟嘛!!!”
胡亥脸色沉得可以拧出水:“一并拿下看问!”
“陛下不妥!哪有一次拿下两位丞相之事……”
胡亥声音尖利:“朕说行就行!还有那个什么冯劫,通通拿下!拿下!朕是天子,让你们拿人!”
这下众侍卫不再犹豫,慢慢逼近三人准备动手,冯去疾眼见如此,一生的勇气与不甘全都爆发出来了:“将相不受辱!尔等都给我退下!”
王卫脚步仍未停下。
“先帝!老臣无能,愧对您的知遇之恩!如今家国至此,我只能来陪您了!”
从嘶哑到高亢,好像声音也如人回光返照那样回归年轻,透支出的生命格外惨烈,带着无尽决绝奔向铜柱,只听整个大殿之内“咚——!”的一声响,好似有人敲响了撞钟,只有一声,回味悠长……
“丞相!冯丞相——!您何苦哇——”
大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兔死狐悲的气氛伴着血腥开始漫延,李斯合上双眼,老泪长流。
赵高低着头,无人看得清他是什么表情。
闹到这种地步,胡亥自觉无趣,吧嗒一下嘴巴,想到阿父所教君王不可认错,遂说道:“真是没意思,都拉下去,把那根柱子好好洗洗……”
李斯猛然抬头,像第一次认识胡亥一样打量了一遍,惨笑道:“我错了,我错的大了……”
“退朝——!”
“咚——!”
“冯将军!冯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