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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千零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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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舍里的小灶冒起袅袅炊烟,釜中不知煮着什么,欢快的水花“咕嘟咕嘟”冒着泡,听完老店家的话,几个人的心情却不怎么欢快。

    龙且闷头只顾吃,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那碗又浑又涩的菜汤也给喝完了,项籍一根手指敲着案几,两只眼睛有点不对焦。

    至于始作俑者虞周?他这会儿正跟慰问团下乡似的,拉着老头聊东扯西的乱问,什么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亲戚啦,粮食够不够吃啊,那张传单上面写的东西还有谁知道啊,他们又是怎么看待的啊……

    问到最后,老头子直怀疑是整个楚军都这么热情,还是自己一不小心遇到了上门寻亲的,不然问这么细干嘛?

    虞周越往下问,项籍越不说话,骄傲如他就像雄狮,对于鬣狗虎豹之流那是迎头而上,对于鹿羊牛马一类的食物也是下口不留情,可是面对一只丢失了幼崽、对自己袒露肚皮表示臣服的老狐狸,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心中杀意也在慢慢暗淡。

    只凭一个刚刚认识的糟老头子让项籍放弃那种想法有点不现实,但是架不住这位店家背后还有人啊。

    要知道,虞周跟他聊的那些东西看似漫无目的,实则通过一粒微尘把一个群体归而纳之了。

    一个人的份量有些轻,如果是一群人呢?面对一群心向大楚的百姓乡绅,大楚还能对他们举起屠刀吗?

    项籍反反复复问了几遍,老店家每次都回答各位乡邻早就盼着王师了,越往后问,老少二人的神情越不自在,其实这事儿挺没劲的,当着楚兵的面,老头傻了才会说乡亲们对大秦死心塌地,偏偏项籍一直得不到能让自己心安理得杀人的答案,内心一纠结,这点小事儿都想不通了。

    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背着双手,看得出来,刚才的这顿饭对于项籍冲击不小,魂不守舍往外走的时候,他既没管崴了脚的龙且,还把那头棕熊也给忘到食舍里了。

    虞周扶着小胖子也顾不上那些,走到半路才想起来,心里一个劲琢磨——这是想以猎物抵饭资还是项籍已经心乱到全都顾不上了?丫的不会打算让那头熊吃了老店主,再下手就没心里负担吧?

    正想着的时候,不防项籍忽然停下了,虞周也没个准备,一头撞上宽厚又坚硬的脊背,重新稳住身形,诧异道:“怎么了羽哥?”

    “我不信!”

    “啊?!什么?!”

    “我不信那店家所说!”

    龙且这家伙不愧是项籍死忠,听完之后,他瘸着小腿儿来了一句:“不信就不信,项大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那么多作甚?”

    项籍没有立刻作决断,想了片刻回道:“不行,我还得再转几户人家,听听他们怎么说!”

    “好!咱们一起!”

    “不用!我一个人去!”

    瞧了虞周一眼,他拒绝了二人作陪的要求。

    这也正常,项籍虽没有过人的头脑能把这事儿想个通透,但是凭着他对虞周多年了解,屠城这事儿没遭到反对才显得奇怪。

    再联想到今天早晨这顿饭,项籍对于兄弟劝解自己的手段,立马有了一个模糊印象。

    说实话,贴心的方式并不让人反感,甚至还能带来一些小小的自得与愉悦。

    反过头来,杀跟不杀两个选择在心里反复盘旋,他很想静一静再去考虑这些,经历了多走走、多看看,最终定下这座城池的命运。

    同样基于多年默契,项籍刚拿定主意,虞周就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了,暗叹一声太过熟悉的了解可以超越智慧,他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那好,我先把龙且送回去,等过了过了晌午整理完了战籍,咱们一起跟两位军师论功行赏。”

    项籍点点头,说了声“好”溜达溜达走了。

    他这一走,虞周把小胖子往地上一扔,飞快的叫过一名脸熟的军士摸出铜钱,嘀嘀咕咕指着三人来时的方向。

    “哎哟…哎哟……子期你个没轻重的,明知老子崴了脚,手上也不轻点……

    我说,你叫人来干嘛啊?项大哥的身手不需要保护……”

    “废话,我只把你搀扶回来了,你兄弟还在那家食舍里呢!咱们得把它弄回来!”

    “咦?怪不得我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

    回到军营里,虞周没有急着对照战功册,一场大战之后再加一夜酒话,他现在的感觉非常累,倒下头去鼾声顿起,伤口那点疼痛顿时轻微许多。

    足足睡饱了一个上午之后,终于饿醒了。

    昨天夜里陪着项籍一起疯顾不上忌口,现在只剩下一个人,虞周可不想再糟践身体了。

    挑挑拣拣去掉几样大料与食材,他决定弄一份酥锅犒劳自己,好在之前的战事比较悠闲,东西带的还挺全。

    本来猪肉带皮最好,但是猎来的野猪皮子又厚又硬根本没法下口,只好去掉之后切成大块儿,再将菘菜(白菜)、莲藕、豆腐、鸡块一层一层铺在锅里,最后把海带一卷插上竹签固定,加点盐醋之类的调料就可以开火了。

    感受到伤口有点麻涨涨的,虞周又扔进去两根肘子,打算吃什么补什么。

    别看三言两语说着简单,这玩意很耗费工夫的,因为其味其感尽在一个“酥”字,所以文火慢炖那是绝对不能少。

    在军中能有这番享受,除了虞周日子过的比较精细之外,还因为这道美食对于范增的糖尿病有些裨益,食材食具一应俱全,不用费心准备。

    随着慢火舔舐,锅子开始欢快的轻轻唱,闻着阵阵香味儿开始往外渗透,他随口叼了一张面饼,一边遏制口水一边翻阅军功册,力图分散一下精力。

    目的很快达到了,只是有一点堵心,看着一个个用冰冷墨痕标注过的名字,眼前的美食诱惑大降。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袍泽之义不同于男女之情,却比后者另有一番气魄,男女情至诚莫如死生契阔,这种事情,却在每一个军人从军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注定了必须同生共死!

    所以啊,对于性命相托的伙伴,虞周可以打、可以骂、可以玩命的操练他们,但是这些人真的付出鲜血代价之后,却不能有丝毫懈怠与轻视。

    砍了一个的写成俩,俘获两个的报成仨,军功嘛,无论是从底下人的惯例还是收买人心的角度看,只多不少的虚报才算正常。

    写写划划,一个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锅子里飘出的香气已经弥漫了整座军帐,按道理说,该是黄鼠狼上门的时候了。

    “咦?子期这么用功啊?项大哥那边的军功册还没开始统计呢。”

    虞周翻了个白眼:“他还用统计?整座城池都是我们俩打下来的,我这边算完了,剩下的不就全是他的嘛!

    还没熟呢,别掀!跑了味儿就没那么好吃了。”

    龙且搓了搓手,自觉的坐下张罗餐具,看来早就准备好在此开伙了。

    “你来之前,见过羽哥没有?”

    “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

    收拾好案牍,虞周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掀开帐门叫来燕恒,他说道:“去看看少将军在哪里,叫他一起来吃饭。”

    谁知燕恒动也不动,当即回道:“属下之前就留意过了,少将军回来之后早有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龙且笑了:“我们几个是任何人吗?快去快去,再问问项大哥再说,我都等不及了。”

    燕恒无奈,看向虞周,后者轻轻一点头,顺嘴问道:“羽哥不许任何人打扰,在做什么?”

    “好像是呆在军帐里,什么也没做。”

    “嗯……去请吧,他今天丢了一道美食,我得还给他一道。”

    燕恒应声而去。

    龙且开口了:“子期,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

    “你想劝项大哥放弃屠城,所以故意引我们去了一家拥楚之民的食舍,害的他现在一直拿不定主意,心中左右为难。”

    虞周没回答,反而问道:“你希望下邳城被屠?”

    龙且摇头:“这里本就是楚地,当然不希望,不过项大哥要立威,我听他的。”

    “这就是了,我又不是早有准备引他去的,是这下邳城里的百姓确实心向楚军,立威我同意,但是为什么要拿自己人立威呢?”

    “你把他们当自己人?”

    “难道不是吗?城池现在属于我们,官民当然也属于我们,更何况民心所向,为何不是自己人?”

    “咳——!”

    项籍没有偷听的习惯,轻咳一声提醒自己来了,进门之后也不问饭菜,先熟悉的找了找,拎出几坛酒才坐下。

    “羽哥……”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今日什么命令都没下,到了明天,我还要再探访一天再说!”

    虞周爱死他这副矛盾的性情了!简直要忍不住为之歌唱!

    本来没打算直来直去的,结果被他开门见山点破,终于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了。

    听说过破城之后鸡犬不留的,听说过三日大索血流成河的,谁见过打下来城池以后秋毫无犯,过了一段时间忽然屠城的?

    没有!

    时间越长,楚军跟这座城池的羁绊越深,随着慢慢了解,即便以后再有心向秦军的家伙大放厥词,项籍也不会把这种事怪罪到全城头上,丁是丁卯是卯,约法三章贴出去,两个军师都不会同意自毁长城!

    过了这一关,下邳百姓头上的屠刀总算消失了,但是项籍必定心有不畅,恐怕……

    “子期,百姓虽是无辜,秦军杀我袍泽必不能饶,项某决定了,先拿他们开刀祭奠英灵,威慑宵小!”

    虞周顺着他的话点头:“这是应该的,不过最好留下点人,咱们还没弄清楚秦军为什么忽然悍勇无畏,抵抗之意变得如此顽强呢!”

    “好,那就留下一些。”

    “十一抽杀吧……”

    无限度的宽恕根本不可能,没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了,好在项籍并没有反对,这让虞周长出了一口气。

    端上酥锅分而食之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虞周恍然觉得自己有点像一千零一夜的那个主角,靠着给国王讲故事,一天天的拖下去拯救人命……

    也许把戾气交给时间来化解,真的是一个无双妙法。

    当然了,如果那个故事里的家伙不是国王的侍妾就更好了,因为再往自己身上一联想,总感觉怪怪的……

    “子期,你的豆腐……”

    “呸,你的豆腐!”

    龙且愣了一下:“呃……我是说这豆腐怎么和之前不一样?”

    “哦,这是豆腐皮儿,换了个样子而已,尝尝看味道如何,对了,我还想把这玩意晾干拿盐腌起来,试试会怎么样。”

    “腌制?”

    “对啊,腌起来储存时日长一些,或许能让军士们当干粮用。”

    行军打仗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讲究,可是一旦闲下来,豆腐这种早已风靡楚地的美食实在是军民的最爱,一碗卤水就能将难以消化的黄豆变成珍馐,光是那个制作过程也足以让人乐此不疲。

    俗话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玩意从出现到普及,只经历了一次王旗变幻,楚军打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只要有条件从来不会缺少。

    因为他们早就受够了把各种酱豉当做军粮配菜,味道怪异气味作呕,看一眼就没食欲。

    项籍拿筷子抖落开一条海带,吸面条儿似的收进嘴里,三嚼两咽消失不见,豪放的吃相看了多年仍是那么让人咋舌。

    吃,也是一种化解戾气的方式,最起码他的脸色比起刚才舒缓许多,偷了个间隙,项籍说道:“过两天我打算拜会叔父回乡祭祖,你们谁和我一起?”

    “都去吧,好久没见项叔父了,正好看看他的麾下猛士几何。”

    “嗯……把背嵬营和轻骑营都带上。”

    “没必要吧?快马一日来回之地,带那么多兵士做什么?”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当然要摆足了阵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