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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恩待邹义二人走后,上前将天子滑落的裘皮大毡披上后说道,“爷,奴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由校看着王承恩踌躇的样子会心一笑,“你跟在朕身边也有些时日,普天下也就属你同朕最亲近了吧,咱们君臣之间就还需如此吗?”
王承恩心里乐开了花,不再矫情,“各地矿监已陆续回宫,臣听从江浙一带回来的人说,滨海自穆庙(隆庆帝)开海后,番舶运来大量白银,物价在几十年间持续上涨,以江南五府(苏州、松江、杭州、嘉兴、湖州)为甚。”
这正是朱由校担心的问题,在没有找到途径消化突然涌入的金银前,只能维持海禁松弛的现状,以‘不鼓励、不禁止’的禁海的方式减缓金银的流入。
“另据称,这五府中,苏州自吴闾至枫桥门肆绵亘二十四里,各地南北游贾无虑数十万人,至轮毂击、人肩摩;袁可立所在之松江更有‘买不尽松江布,收不尽魏塘纱’之谣……”
白银内流以商品的大量输出为前提是经济常识,故而沿海地区工商业繁荣也就不足为奇了,朱由校不知王承恩东拉西扯到底何意。
王承恩见天子一脸倾听状说出自己真实目的,“大抵日本所需,皆产自中国,如杭之长安织席、脂粉、金银箔,饶之瓷器、湖之丝绵、漳之纱绢、松之棉布。而日本之石见、秋天、佐渡等矿山盛产白银,咱亦可效仿红夷将江南货物贩往长崎,获利皆入内帑。”
朱由校被王承恩这个大胆的想法点醒,忽然茅塞顿开,这不就是官方贸易。朝廷因东北用兵尚无暇顾及沿海走私,没有水师的护航,开海、禁海都无从谈起。
“爷,不满您说,自奴臣侍奉御前,就一直想着为君分忧。咱大可效仿永乐时三宝太监,以朝廷之力,货通外番,建三大殿及光庙陵园就有银子了。”
“恩,此言在理。”朱由校点头道,“不过非用朝廷之力,而是由内官前往主持,效仿沿海商贾组建船队,由江南通日韩,广州通南洋,更可远通泰西诸国。”
“皇上圣明,奴臣正是此意。三宝太监之航海图尚在兵部,咱自己贩货,远比从海商抽税来得直接,更可不假红夷之手,获得巨利。”
朱由校见王承恩一脸向往,对郑和在太监心中的地位认识更深一层,会心一笑,“那你认为遣何人前往主持为佳?”
王承恩先是一愣,这名利双收的事是自己提出来的,目的不言自明,硬着头皮请缨道,“奴臣毛遂自荐,请陛下恩准。”
朱由校想着王承恩虽然跟着自己时日尚短,但其办事干净利落,有大将风范,派其充当‘钦命海盗’,奉旨走私也不无不可,至于内侍,正在内教场编练净军的纪用可代之。
朱由校不确定王承恩是否还像原来历史一样忠心,若扶持其为海商漂流于汪洋大海,万一他变了养兵自重,岂不是给自己树一强敌。
因此,朱由校便没有立刻答应,思考良久后,还是面色凝重道,“此事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容朕再想想。”
“是。”王承恩无法掩饰的失落从其话音中表现出来,朱由校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感叹道,去势之人也逃不过名利这玩意啊。
……
翌日,朱由校出内右门正欲出宫往王恭厂看安顿下来的茅元仪等人时,在门外碰到身穿大红绣金龙的衤曳衤散的朱由检。
“五弟,你为何这里转悠?是门子不让进吗?”朱由校说完环视一圈在内右门左右的五六个太监,眉头紧锁。
几个太监赶紧下跪,其中为首一人解释道,“小的们知道万岁爷有过‘众弟妹可随意出入’的明旨,并未阻拦,请万岁爷明鉴。”
朱由检见大哥发怒,也跟着下跪解释道,“皇上,不关他们的事,是臣第一时进退失据,在此徘徊。”
朱由校因自己的几个弟弟妹妹尚且年幼,自己又未大婚并无后宫,故嘱咐过身边人,五弟他们不需要避嫌,可随意出入养心殿。可不知是等级观念深入人心还是极为姨娘的叮嘱,五弟他们从未主动找过自己。
“那为何不通传?”朱由校先将五弟扶起,本打算就此放过几个门子,可见其中两人身子十分瘦弱,心下不满,若碰上行刺之人,几人毫无招架之力岂不坏事,便斥道,“朕也不打你们板子,都起来绕三殿跑十圈,不支着自个儿去南海子种菜。”
“遵旨。”几人无论心里多冤,不敢争辩,老实的绕着三殿逆时针跑了起来。
朱由校循着几人的远去,发现孙承宗正站在内右门左军机处门口看着自己微笑,不明所以,点头示意之后便回过头对朱由检问道,“五弟,平日见不到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朱由检没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丝绸小包,小心的打开,里面是一件掌心大小、晶莹剔透的摆件。
“皇上万寿圣节在即……”
“叫大哥。”
“皇上,姨娘说尊卑有序……”
“不叫大哥,不理你。”朱由校整天和一般满口之乎者也的老狐狸勾心斗角,见到比自己小的五弟,童心复苏,说完抱着胸仰头看天。
“……”朱由检看了看在一旁偷笑的王承恩,喏喏半天才说道,“大哥。”
“诶,这才对嘛,咱们可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往后就叫‘大哥’,显得亲近。”
朱由检摇摇头,“不行,皇祖曾说过‘礼法使尊卑有等、上下相承,然后体统才可正于朝廷,使教化行于邦,国之所以长久安宁也’。尊卑有序,臣弟不敢有违祖训……”
“嗯?!”朱由校假装发怒的盯着才九岁的朱由检。
“……”朱由检满头黑线,再次看向王承恩,见其识趣的走远,才小声道,“以后臣弟没人时称‘大哥’,有外人在是还是称呼‘皇上’吧,不让让姨娘和朝臣知道,一定会上书数落臣弟不知礼数的。”
朱由校见他怯怯而认真的样子心下不忍,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声道,“那好吧。”
朱由检见大哥同意,开心将一直小心捧着的摆件递给朱由校,笑盈盈的说道,“大哥,这是我让任氏从宫外淘弄的水晶鹿,送给大哥当万寿圣节贺礼。”
水晶鹿仰首、口微张、臀部上翘且肥大,呈伏卧状,通体洁白透光,若不是其上有细微雕刻痕迹和朱由检的说明,朱由校一定以为后世满大街的玻璃制品。
“这个做什么用?”
“镇纸。”
“哦!”朱由校仔细打量,见其底部平坦确实可做镇纸。他自己贵为天子,对珍玩并无多大兴趣,知道朱由检肯定是有事相求才在门外徘徊,便问道,“五弟,大哥这可是有事让大哥办的?”
“……”
朱由校见五弟不敢开口,鼓励道,“大胆说,只要大哥能做到,一定帮你。”
“臣弟想去西山祭拜娘亲。”朱由检飞快的说完,然后将嘴抿住,紧张的盯着朱由校。
朱由校先是一愣,接着便恍然,月初颁布天启历法之后,礼部才将先皇后宫郭氏、王氏之谥号呈上,郭氏谥号孝元贞皇后、王氏谥号孝和皇太后,并遣官往天地坛、奉先殿行祭告仪。
这让朱由检触景生情,想到自己生母刘氏,虽刘氏离奇早逝时他尚且年幼不知事,现在也开始懂事,打听到刘氏以宫人的身份葬在西山,便生出前往祭拜的念头。
朱由校见五弟紧张的样子,心下一软,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大哥准了,回头让锦衣卫陪你去。”
“谢皇上。”
“叫大哥。”朱由校扶住正要下跪的朱由检,板着脸道。
“大哥。”朱由检笑脸通红,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冷风吹的。
“恩,乖。”朱由校见其可爱装,有弹了弹他头上的小发髻,“大哥还准备追封姨娘为贵妃,回头就让礼部上尊谥,你满意吗?”
“恩。”朱由检此行收获在意料之外,高兴的使劲点头道,“谢谢大哥。”
朱由校点点头,将王承恩唤到跟前,“宝和六店可有北边的毛皮?”
王承恩躬身回道,“有貂、猞猁狲、虎、狐、水獭、银鼠……”
朱由校皱皱眉,他那懂其中的门道,“停!冬天眼看就到了,回头你给姨娘和五弟他们每人送几张过去,可别冻着。”
“是。”王承恩对天子不关心财帛时常无语,但也不敢马虎。如今后宫无主,天子又国事操劳,这些事,看来得如同往常一样,得和司礼监先商量才能决定。
朱由校并不知道王承恩的心里所想,在五弟告别离去后,才不着调的哼着‘我不做大哥好多年’的歌,骑上头插翎羽的黑马,随同孙承宗,在王承恩、纪用、骆思恭的小跑护卫下朝承天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