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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圣旨在朝上被太监拉着嗓子高唱的时候,众人的表情可谓五彩纷呈。陛下为豫王选择的是九卿之一的光禄勋的沈家,沈家算是上一代崛起的朝廷新贵。原本是巨富之家,不过两代而已,已然洗白凭借着四通八达的商家手段走上政途。
原本沈家和豫王府关系就不错,只是陛下赐婚的是沈家的小女儿沈朝桦。有人交接起来,沈家的大女儿嫁入宫中投靠了贵妃,沈家的二女儿沈韶音倒是有名的宜室宜家,要是嫁给豫王说不定还能和素家的长女素姚分庭抗礼,这小女儿嘛!可没听过!
知道内情的人已经在心底里盘算起来,忍不住看看光禄勋僵直的背,这光禄勋沈嘉识可谓腰缠万贯。在这金陵是长袖善舞,要说处事能力难讲,但是能跟三教九流的人打好关系,也算是个能人了!
沈嘉识微微僵着一张脸,皮笑肉不笑,听着同僚们眼神微闪跟自己道一声“恭喜”,豫王板着脸接了圣旨,这桩婚事不知的恐怕还以为是丧事呢!当事人脸上看不出喜色,却有的是人不怀好意,陛下将沈家的女儿嫁给豫王,却半个字不提及素姚,这已经是某种信号了。豫王走出大殿的时候,身后的恪王突然快他一步从后面越过他,鼻子里重重地一声“哼”,豫王抬头,却看到重曜不苟言笑,淡淡道:“恭喜豫王兄!”
重曜这声“恭喜”说得正是时候,但是豫王此时却喜不起来,他千方百计地将素姚降妻为妾不就是为了娶一门家世显赫能为自己有所助力么,而沈家的那个庶女,庶女这算什么?
父皇莫不是存心羞辱,亦或者算是警示?
豫王满身的低气压,一回去就带着圣旨入了书房,书房里曲之辛已经在里面候着了。豫王大步流星地踏进去,将圣旨重重往桌上一摔,他本就是出身行伍,臂力很大,此刻重重一摔直接将桌上的笔筒砸下来。
曲之辛见此诧异,却仍是按着规矩躬身行了一礼,这才捡起地上的圣旨问道:“可是朝堂上出事了?是太子殿下那边有什么动静了?”难道宁璃臻这么快就要回来了?
先前豫王式微,太子独大,于是豫王手底下的人无时不刻不关注着东宫的异向。太子做事又谨慎周全,于是豫王党一旦有风吹草动都想抓住个由头参上东宫一本,所以现在豫王发这么大的脾气,曲之辛第一反应就是事关太子殿下,莫不是陛下又想起那位太子殿下的好了?
豫王斜坐在太师椅上,眼光一横,曲之辛打开圣旨看了看,思忖半晌,忽然眼前一亮,躬身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啊!”
豫王抬眸,脸上余怒未消,沉声道:“方才大店上三弟也是这句话,你们莫不是串通一气来消遣本王?”豫王从来都是有一说一的男人,尽管在金陵有所收敛,但他忠直不阿、勇武果敢的性子相较于温厚亲和的储君宁璃臻却偏偏更有风骨。
曲之辛在椅子上坐下,“殿下如此生气莫不是对婚事不满意?”
豫王看他一眼,要不是这几年来深知曲之辛的谋略,若是问这个问题的事别人,以豫王此刻的暴脾气只怕会一把刀砍了脖子,还容的人这样废话!
曲之辛也不恼,只是笑道:“殿下莫要动怒,且听属下一言!”
豫王看他一眼,有几分兴趣,只听曲之辛站起摇着蒲扇十分惬意:“殿下是诸位皇子中唯一一位有了正妃的,且正妃还是平城素家的长女,豫王妃素氏不仅出身名门,且是家中嫡长女,自幼敏慧淑善,狡黠多思,诗书礼仪不逊于男子,这便是殿下的福气了。”
豫王左眼向上瞟回忆当初,素姚既是贤妻又是女中豪杰,哪怕是府中的兵将对素姚也是爱戴有加。素姚不似那些寻常的女眷,她亲自参与军服军粮的后勤供给,对待府中的将士照料周全,这几年她早已是府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或者素姚同意他另娶的重要原因是:无论谁是女主人,素姚的实际地位都不会发多大的改变。
曲之辛也不停顿,继续道:“有了素氏这般周全又显赫的女子做王妃,陛下却选了一位不得宠又姿色平平的女子取而代之,是以殿下感觉受到了陛下的打压?”
豫王不说话,却也不反驳,认同的意思十分明显。
曲之辛却摇摇头,“殿下看看诸位皇子,恪王殿下从前因为在南齐婚事上陛下无暇顾及,可是回了金陵陛下也不曾提起过。清河王殿下呢,因着舒家的事情人人避而远之,若非还有个王爷的虚衔,几乎都忘了还是陛下亲子。太子殿下的婚事更是金陵的笑话,虽然早早就和素家达成了默契,可是素家那位素池可是个安分的?能千里迢迢将恪王殿下从王爷您眼皮子底下带出来,这样的女子只怕太子殿下吃不消。何况早听说这位素家的图嘉郡主好靡靡之音,喜勾栏雅妓,如此看来陛下对于王爷您确实是格外偏爱了。”
豫王仔细考虑曲之辛的话,“先生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只是沈氏乃是贱籍,其母出身卑贱,难道不是一种羞辱?这样的女子就算是侧妃,本王也不屑!”
曲之辛倒是不诧异豫王的百般嫌弃,毕竟豫王在形势军事上的才能和本事远远强于太子,可是太子因为占了正统大义,百官大臣拥戴他多年,所以豫王深受其庶出身份的排挤,所以对于嫡庶之分更加认识清晰。
曲之辛放下扇子,拿起茶杯递到嘴边:“沈家的女儿属下先前知道一些,沈家一共有三个女儿:长女嫁入宫中三年是个美人,此女沈韶光精于管萧,也是金陵选秀的热门人物,且容貌上佳,大方有度。三女儿沈朝桦是三个女儿中最少见人的,她并非出生于沈家,她不过是个外室的女儿,听闻乃是沈嘉识在外与朋友饮酒时宠幸过的一个候妾,后来怀了孩子。沈嘉识不愿意承认,却被沈老夫人接了回去,后来老夫人去了,她们母子又被赶出了沈家。甚至不知她的名讳有没有入过沈家的宗谱,但是沈家对这个女孩可谓是任其自生自灭了。要不然不会将她直接养在山寺里!”
曲之辛对沈朝桦的家世可谓一清二楚,可是他越说豫王的脸色就越差,豫王先前只知道沈朝桦身份不高,不受家里重视,无论是豫王妃的位置或者借此来引得自身力量,沈朝桦的身份、地位都不够。如今看来,更是不可以,豫王一起身,“难道父皇还要逼着本王娶个奴隶?”
曲之辛苦笑道,“殿下莫不是忘了,圣旨上她是九卿光禄勋的女儿,正宗的门阀大户,乃是上卿贵族,与那些所谓的奴隶简直云泥之别。”
豫王不想和善于言辞的曲之辛争辩这个,但是在他看来,即使经过了圣旨的包装,奴隶还是奴隶,本质上并无区别。豫王只是淡淡道:“父皇是不是还念着宁璃臻,不愿意扶持本王?千挑万选父皇就给本王选了这么一个庶女。”在北宛,嫡庶之别,妻妾之分十分明显,这么一个庶女陛下究竟想做什么?更何况,素姚的心高气傲如何接受这么一个身份的女人压在自己头上?
曲之辛却仍是笑:“以属下看来,殿下是太过于悲观了。殿下嫌弃的是沈氏的庶女身份,隐隐有为出身高贵的素王妃鸣不平的意思,但是殿下不觉得这事十分巧合么?”
曲之辛勾着唇角,看向豫王,豫王眉头一簇:“怎么讲?”
知道豫王的直率性情,曲之辛也不再绕弯子了,直言道:“殿下想想当今陛下,当年的舒氏何等身份,而今的楼氏也不过是个庶女侧妃。殿下沿着陛下当年走过的路,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大的恩慈?这难道不是一种提示?”
空气里的气氛一冷,豫王突然一愣,被曲之辛的言论惊呆了,经过他这么一解读,这件事情竟然成了陛下的隆恩。豫王仍是在思索着,这话听起来竟然格外的顺耳,难道父皇当真再为自己铺路,豫王仍然有些不解:“楼氏虽然也是庶出,至少是在楼家长大的,教养礼仪都是不必说的。倘若父皇当真有意传大位于本王,怎的就选了这么一个卑贱的女人?”
曲之辛抚着胡子,笑叹道:“这正是陛下对殿下的慈爱之意。”
豫王皱着眉头,“这份慈爱只怕本王受不起。”
“殿下请听属下一言,陛下当年初登大宝,舒大将军把持军权,楼司徒总览政务,陛下虽有君王之名,实无君王之权,朝堂之上仰人鼻息。而后陛下与素渊合作,联手将舒氏拉下神坛,素贵妃在宫中显赫无比圣眷正隆,楼司徒从此也得忌惮素家三分。陛下对于外戚深受其害,自然不希望这些重复发生在殿下身上。以沈氏与沈嘉识的关系,沈嘉识就算做了国丈,也绝不会令后宫和中宫里应外合,因此外戚干政可以杜绝矣。这便是属下所说的慈爱之意。”
但凡和曲之辛谈事,这人总能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得到自己想要的理解,大有醍醐灌顶之意。
曲之辛看着仍然在沉思的豫王殿下道:“眼下的情形,殿下您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大位便是您的了。”
豫王双眼一睁开,问道:“何事?”
“等。”
豫王不解,问道:“等?”
“正是,等到太子殿下这些年攒的美誉在宣州消耗殆尽,等到我北宛找到合适的开战理由,届时便是殿下您的天下了。北宛承平日久,早就忘了弯刀下舔血的日子了,朝中大臣大多是娇妻美眷,有几个愿意下场拼上性命打的?到那时候,温厚仁和的太子振臂一呼必然无数大臣一起上书免战,那么这太子的宝座只怕也要挪一挪了。殿下最重要的便是静下心来,以逸待劳。”
豫王这下不再发愣,曲之辛的话已经说的这样直白且毫无保留,所以他给自己倒上满杯:“谨以此杯,以敬先生!”说罢便狠狠灌了一口茶。
“殿下客气了,为人者谋能遇上殿下这般明主乃是属下之幸!”曲之辛似乎也很畅快,十分爽快。
“他日登上大位,必定重谢先生,以谢先生今日指点迷津。”
曲之辛摇摇头,“他日事,他日言。”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疑惑道:“殿下怎的今日不饮酒了?”豫王平时最爱饮酒,日日无酒不欢。
豫王低下头,无奈苦笑道:“喝惯了王妃亲手酿的梨花酿,旁的酒总觉得少了几分味道。”
曲之辛知道他在遗憾什么,平日里书房的温酒都是王妃规定有定量的,而这几日王妃与豫王有了嫌隙,故此豫王连喜好的美酒都饮不上。不过令曲之辛侧目的倒不是这件事,毕竟夫妻二人之间误会别人掺和不了,但是曲之辛在意的是:纵然已经接了陛下的婚旨,豫王叫“素姚”仍然是王妃。这是下意识的口误,还是他格外的坚持?
曲之辛一路坐轿回到府中,想起今日在豫王府与豫王的对话突然觉得有几分可笑。晚间他在书房誊写公文,天色渐渐暗了,忽然听到外间有杜鹃的啼叫声,声声泣血。曲之辛握笔的手一愣,不动声色接着誊抄,一刻钟以后又听到杜鹃啼叫,这次他用了心思,仔细数了数:正是三声。
曲之辛站起身,仔细看了看,起身往门外走,边走边正衣冠。他机警地往门外走,仔细注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他本是文士,此刻却不得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半点不敢放松。曲之辛连脚步都放得很轻,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秋夜里四下无人,静谧的夜更加阴沉,曲之辛却一步不敢大意,集中精力往前走,他四下张望,无奈暗夜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在院子里站着,努力想发现些什么,然而一无所获,曲之辛只好往书房走回去,书房里烛火明灭,那主位之上正坐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