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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池与素岑站在临时搭建的疫所,看着军士和大夫四处忙碌,已经三个月过去了,目前的疫情虽然没有蔓延,但是依旧没有解决的办法。总不能关他们一辈子吧!
有的病人是全家一起被抓进来的,有的还有亲人眼巴巴在盼着他们病愈回去,每天都有人被席子卷了抬出去,随便扔在城外的乱葬岗上,再由人火化深埋。这个时代还讲究的是身后要完整,面对火化的场景总是凄厉的哀嚎,素池见了几次,但最多只是同意家境良好的家属把病人葬在自己的陵园里,但仍然必须按规矩深埋火葬。同情怜悯是一回事,但是善良不能解决问题。
心里钝痛,却只能冷眼看着,素池叹口气:“三个月了,这病只怕是找不到方子了。”宫里甚至也派了太医来,加上民间征调的,还有军医,众人偏偏商量不出个法子。只是说热病。
素岑脸上比素池还要凝重,想起今天在书房的争吵,不禁蹙紧了眉头:“再等半个月,这里便一把火烧了!”
素池身后的岭风心里一跳,这里好歹还有百来十个人,就这么放火烧了。姑娘能扭得过公子吗?
却没想到素池只是抬起头,眼里看着疫所,喃喃道:“真的没法子了么?一旦烧了,就什么都没了。”人死不能复生。
素岑抿唇不说话,素池心里了然。
二人之间一时无话,半晌素池觉得额前的碎发扫得眼睛有点发涩,眼睛红红的,又听素岑道:“年关将近,锦州的大小官员不能都空着,金陵总要有人给个交代,最迟半个月,就要准备启程回京了。一旦我离开了,这里的人将由各种渠道被人再送回家去,这疫病哪里防得住?这锦州城,已经满是蛀虫了。”
素池理解素岑这番话,素岑本来就是靠着强硬的铁腕和陛下的圣旨才将他们强行拘禁的。一旦自己离开,谁又能保证他的命令还会有人遵从。到时候就会变成有钱人有权人争相大展拳脚的场面,那么疫病便不可收拾了。
素池不经意问:“大哥动了这么多人的利益,回金陵要怎么交代?”
“你这些日子不问,我还以为你的心思都在殿下那里,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素岑佯作轻松状,眼见素池半点笑意也无,才正了神色:“狐假虎威罢了。豫王借备军之名将锦州几乎变成了自己的辖地,陛下不满久了,这才借灾荒令太子殿下前来打压。只可惜太子殿下圣贤道理读多了,在这里一心救灾,却偏偏忘了使命。”
素池看了看身后的大石头,岭风会意给她拿布铺了,素池坐上去:“大哥,你太小看他了。”
素岑扬声道:“哦?”
“太子并非不知陛下心意,只是肃清变革这事做不做都吃力不讨好,他宁愿做些实事。与其花功夫在这些夺嫡之争上,他更愿意在老百姓身上投注心血。你大概也不相信,他不为名,不为利吧?谁让他身在这个位子上了呢?”
“怎么讲?”
“太子什么心性天下皆知,但是陛下却偏偏指派性情温和的他来。若是他不与豫王相争,必然会被陛下质疑储君的能力。但若是真的把重点放在了夺嫡上,显出平时不同的一面来,你猜陛下会怎么想?陛下不仅不会对他刮目相看,只怕满心都是对于皇位不保的忧虑。自己的儿子不仅有大义的名分,百姓的支持,甚至还有坚韧阴狠的一面隐匿多年不为人知。陛下不会体谅他被豫王紧紧相逼,只会跟着豫王一起逼迫他。或许陛下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废黜储君。”素池坐在那石头上,风吹得头发有些凌乱,倒是不掩倔强眼神下的清丽面容。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朝局变了,陛下的心态自然也变了。但是要说原本废黜的心思,应当是没有的,毕竞我朝的皇子中,这位算是最温和无害的了。不过,太子的伤情已经上报了,这会儿上折请求废黜储君的折子想必已经堆积成山了。”素岑直直对上素池的眼,深深地探究她的心意。事到如今,素家已经不能不做选择了,但是素池的心意也不能不做考虑。
素池撇过眼去,宁璃臻的健康状况不做太子是好事,但是自古有几个善终的废太子呢。素池深深吸了一口气,换了话题:“大哥,你这次动了这么多人,是因为临行前陛下的授意?你就这么囚禁官员,这可不是说着玩玩的。”这话素池早就要问了,只是二人都一直忙着,虽然近在咫尺,却连个面也不曾见过几次。
“也不全是,父亲给了我两份名单,说······”想起名单上的名字,素岑话头一顿,往前走了一步。
“名单?说什么?”素池站起身,跟着素岑往前走,身后的岭风伫立不动。
“父亲说,第一张名单上的人,绝不可以动。第二张名单上的人,不可放过一个。”身为素氏的少主,虽然还没有世子之名,但是眼下他所掌握的东西已经不同以往了。素岑心里有一个意念在突突跳着,朝堂这盘大棋,终于要有他一丝立足之地了。
“名单上是什么人?”
素岑摸摸她的头,看着她的头顶:“你觉得呢?阿池,我记得当初我告诫过你,不要对太子有什么想法,除非你想过上姑姑那种深宫内苑的日子。但如今我要告诫你的是,就算你想过上姑姑那样的生活,也不能,不能和任何一位殿下有干系。”素岑正了脸色,看着有几分惊讶的素池,又严肃地强调:“绝不可以。”
素池有点不适应素岑突如其来的教诲,她心里想到远在金陵的重曜,想起当日两人在城外的诀别,想起那日在垱葛寨他的不辞而别,回忆涌上心头,只觉无限苦涩。
素池的思绪已经飘远,到了锦州她收了他每旬两次的信件。三个月来六封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却半个回信也无。她并非小女儿心思作祟,只是觉得二人之间渐行渐远。
一份浅淡的小儿女心思,却隔着权柄、野心和家仇,重峦叠嶂,不见晨光。
意识到自己走了神,素池扯回思绪,看着素岑若有所悟的神情脸上略有尴尬:“大哥刚才说什么?”
“看你这神情,我莫不是说得晚了?”素岑在素池这里少有严厉的时候,这会儿却分外认真。自家妹妹看上去冷面冷心,其实对身边人再仔细不过了。自古痴男怨女,男女之事于男子而言不过锦上添花,但是女子却易于沉迷。看素池这神情,素岑心中的担忧越甚。
素池低着头,正要说话眼见未鸣骑马而来,未鸣眼见素池翻身下马,急急道:“陛下圣旨已到,请公子和姑娘速回驿馆。”
素池面色冷峻,素岑也是冷声道:“已宣旨了么?圣旨怎么说?”
未鸣吞吞吐吐:“呃,属下离开的时候太子殿下正准备接旨,属下不知道······”
素岑强忍着一脚踹过去的冲动,素池只能为自己属下的愚蠢说话:“事已至此,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素岑剜了未鸣一眼,还是忍不住同情素池道:“要不把我身边的周从给你?”要不是知道未鸣以武力见长,还真以为这未鸣是来搞笑的。
未鸣脚下一歪,却听素池道:“蠢笨有蠢笨的好,岭风伶俐就够了,这个么,就当养来乐呵乐呵了。”
姑娘还要他,那是在夸他吧?恩,恩,不要骄傲,未鸣觉得自己真是十分淡定。
等到素岑兄妹回府的时候,满院寂静,门外站满了官兵。素岑刚进去,就听为首的官员附耳道:“是废储,改立殿下为长信王的圣旨。”
素岑心头一震,转身看素池,也是一脸惊骇模样。素池上前半步,急急问道:“太子····,殿下,殿下呢?人在哪?”
那穿着五品朝服的官员自然也是认得她的,只答道:“殿下屏退了众人,谁也不见,不过······”不过钦差大人直直闯进去了。
宁璃臻伤在胸口,险险避过要害,却还是伤了心肺。的、肺部最是难养,不能有悲戚苦闷之色,情绪稳定一心静养,这也是素岑兄妹极力希望他撒手公务的原因。素池生怕他受了刺激,脚下生风往里赶,走到院子里却是另一番情形。
宁璃臻头发披散,四散开来,身边站着一个人沉声道:“殿下不必气恼,这储君的位子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夺不走,也抢不了,如今不过物归原主罢了。只是他尝过的,你必要尝过百倍的滋味也好。”
那人面向宁璃臻,素池看不到脸,只是他一身戎装。再看他身边人都穿着禁卫军的服饰,旁边一个禁卫军还手捧着太子玉冠,那是宁璃臻常戴的玉冠。他穿浅黄太子衮服,金带玉冠,可谓风度翩翩储君风雅。
此刻却被人强行摘了玉冠,早听说禁卫军已经沦为豫王爪牙,却没想到他们如此胆大妄为,如此羞辱于他。纵然并无儿女情长的心思,宁璃臻也是素池相识多年的半个兄长,素池快步上前。
宁璃臻没什么反应,素池不忍看他凄楚的表情,只站在他身后。随后拔下自己的一根金钗,手扶上宁璃臻的长发,随手挽了个男子发髻,用那簪子固定好。等到发束固定好,素池才嘲讽道:“就算只是正一品的长信王,大人是不是也该客气点?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没听过?”
说完抬眼看那官员,却不禁惊疑,来的不是旁人,是舒云净的侄女,当今禁卫军副统领,舒尧。想起方才舒尧对宁璃臻出言不逊的话,素池心里有一个大大的疑团顿时领悟。
素池一直不明白,依照重曜那等恩仇必报的性子,怎么会留当年舒家的叛徒到如今?舒家的灭门,这位舒副统领可谓“功德无量”,要不是她大义灭亲,怎么会牵连满门。素池一直以为舒尧背叛了舒家,不得已只能和重曜作对,与豫王为伍。但是要是真是这样,重曜怎么可能不杀死她?
方才舒尧说储君之位“物归原主”,最早时候满朝期待的储君乃是陛下原配之子,清河王重曜。只是那个时候,他叫宁琼臻。
这步棋下得好大:禁卫军背后竟然是重曜。豫王在尚不知情的状况下,被重曜插了这么一个心腹在最为重要的禁卫军,还真是他一贯的缜密心思。重曜如此挖空心思,素池不知该惊该喜。
舒尧迎上素池的眼睛,两人同时打量着对方,说起来这算是二人第一次正式会面。这样近的距离,近的可以捕捉到眼睛里即使一闪而过的神情。
素池在舒尧腰间一顿,那是个精巧的剑穗,一个十分别致的玉葫芦。素池眼中寒光一闪,重曜腰间也有这么一个,玉葫芦。他这般小心翼翼的人,却在每次私下见面都会带上的玉葫芦。本以为是亡母遗物,如今看来竟是一对。
素池停下的目光舒尧也感触到了,她心思一动,本要抱拳却突然行了女子礼:“见过郡主!”
素池越发没有好脸色:“不敢当,舒副统领连殿下都不放在眼里,哪里还用看得到本郡主这个闲人。天色晚了,副统领还是早日回京复命,以免夜长梦多。”
舒尧的敌意毫不加掩饰,她半点不避讳,目光直直落在素池方才为宁璃臻挽的束发:“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郡主与殿下真让人心生羡慕。”
“离开金陵时正是重阳,便随家父去祭拜了舒将军。听闻副统领自幼承欢于将军膝下,是否还记得将军音容?”素池勾起嘴角,扶着宁璃臻往内间走去。
闻言舒尧心头一颤,手指仿佛都在颤抖,“叔父托梦,想念故人,还请郡主转告靖国公。”舒家的死是舒尧心里无法磨灭的痛,纵然时光飞逝,但是这样惨烈的场面却在脑海挥之不去。
素池继承了素渊蛇打七寸的绝学,舒尧强撑着惨白脸色出去。女人的直觉总是格外可怕,二人第一次这样针锋相对。
素池扶着宁璃臻,身边的小厮也赶紧帮忙搀扶着。
对宁璃臻而言,这个冬天来得这样急促,猛烈,而幻灭。虽未飘雪,却寸寸心寒。
父皇,这皇位您从未想过要给我吧?
您只是喜欢我俯首听命,做个提线木偶罢了。但是您知道么?一根一根的线穿过木偶的胳膊、脚腕、腰间和头颅,您的线紧一紧或是松一松,木偶也是痛的。
何必封王?
就算赐毒酒,亦无不可啊!
宁璃臻胸口起伏,突然连咳不止,正在指挥小厮的素池转过身来拿了帕子给他。宁璃臻机械地接着,嘴里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干咳干呕,半晌他突然一仰头咳了出来。
素池眼睛疼的厉害,那帕子上,红的凄美绝艳。
那鲜艳的色彩,好像古书里记载的接引之花,漫天遍野的曼珠沙华,将亡者逝人接引到彼岸花的另一端,走向新生。
这个众人称赞,百姓爱戴的牡丹太子终于倒下。
且看当今天下,谁是英雄?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