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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抬脚往上跑,才近前一些,绕过了上午刺眼的阳光,才看出来这也只是一个光形成的人影而已。虽然有些沮丧,但也没放缓脚步,一溜小跑地来到了那个“人”跟前。
这个站在山坡上的人形光,我已经很熟悉了。一般个子,扁脸短下巴,小平头,穿着夹克外套和西装裤,正是村长陈忠实。他仿佛走了很多路,身影中都透着疲惫和潦倒。我能见到他的肩是垮的,头有些歪,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发愣。我走到他身后,从这个角度,能够看到大片的村庄,包括远处的几片农田。
他在看着他管理的村庄,狠狠地抽着烟,让火飞快地沿着烟卷烧上来,然后长长的叹息。我看着他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就那么看着,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脚下积了小小一摞烟蒂。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许在想失踪的壮壮,或许在担心村里爆发的流感疫情,又或者是今年的收成?这些我都无从知晓,我只能看着这么一个平凡无奇地中年人,就这么默默地站在山坡上看着他脚下的小村庄,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了,我目送着他拐弯走进最近的另一户人家里,接着传来了他沙哑的声音:“那个,任叔儿啊,我来跟你们说个事啊,最近村里爆发流感…”一瞬间,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小村庄里,我仿佛能够听见无数个相同的声音,看到无数个老陈,挨家挨户地敲响每一扇门,重复着同样的话语:最近爆发流感要多注意,有情况要上报。然后问问他们有没有看见壮壮或者华老太的踪影,却一直无果。
我看到他停下来与路边的两个人影对话,看轮廓是一男一女,女的还抱着一个婴儿,正在嗷嗷大哭,看样子像是一对小夫妻。
“你们这么晚…是要出去啊?”老陈问,他显然是累极了,说话都是气声。
“是啊,这鬼地方没法待了。”那个年轻的男人正试图打着汽车,引擎杠啷啷响了几声,却没有点燃。我猜他们最后也没有成功,因为我正看着一辆被废弃了的东风小康面包车静静地停在路边。“贾叔也不见了,我以为他出去拉货了,上他们家去,可是一个人儿都没有,真他娘的吓人。”男人暴躁地踹了一脚轮胎,惊得女人怀里的孩子又大声哭了起来。女人嗔怪了一声,然后赶紧哄娃去了。
男人掀开引擎盖捣鼓了一番,最终放弃了尝试:“这破烂东西…好吧,看来我们只能等明天叫贾大哥把咱拉出去了。”他放下引擎盖,抬头冲老陈说:“村长,咱们这村子待不下去了,我跟小邓明天一早就去她娘家避避,啥时候平安了啥时候咱再回来。”
老陈有些木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行,你们注意安全。”
接着他的身影就又消失了,出现在我左手边里面的一户人家门口。
我赶紧追过去,就看到他伫立在这家人门口,低着头不说话。待他终于推门走进去,我才得以走到门口检查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血,若不是滴在水泥门槛上的话,几乎和泥土一个颜色的血迹。我抬起头来,看到老陈拖着双腿缓缓地巡视四周。“二姨?”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喊出来没有任何情绪可言。“二姨?老王?”
他在主卧室门前犹豫了半晌,又反复敲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拧开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床头的中间有一小滩干涸的血迹,估计是壮壮的。地上丢着擦血的纸巾,抽屉是拉开的,里面的衣服从最后面掀开。我仿佛还能看见两夫妻带着孩子睡觉,半夜孩子发病,赶紧掏出藏在衣柜里面的一点积蓄上医院去的情形。多么匆忙。
我看着老陈的光影又检查完了所有的房间,都没有找到两口子的身影,叹着气地走了,随手替他们带上了虚掩的门。
我追着他的光形出了门,忽然就听见一声孩童的笑声在身后炸响。吓得我猛一个激灵回过头去,找了半天,才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形光从我身边跑过去。
“白大哥,停一下!停一下!”那个小孩子“咯咯”笑着追着前面高大的身影。前面的人也停了下来,憨乎乎地问道:“壮壮,要吃糖吗?花生糖?”
“要!”小孩子伸手就去够,可是连大人的胸口都够不到。
“叫爸爸,叫爸爸就给你糖。”大个子哄他。
“不要,我有爸爸了。”小孩子一赌气,刚想走,却又被大个子掏出来的糖给勾了回来。
“来,叫爸爸,新炒的花生哦,香的很。”大个子蹲下来哄他道。“白大哥”,我忽然意识到壮壮对他的称呼,不禁惊愕眼前的人形有可能就是白月鹿的弱智哥哥白奋进。
这一认知让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哀从心底涌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持之以恒地想要壮壮叫爸爸,或许只是无知的恶意,或许也曾有人这样戏弄过他。这些都无从所知了。
“不干!”壮壮嘻嘻哈哈笑着跑走了,白奋进“哼哧哼哧”地跟在他的后面,两个人形光芒消失在了屋子的拐角处。
我再次遇见老陈的光,是在搜索村里唯一的一家小药店的时候。当时我正看着货架上的各种非处方药和一些常用处方药的时候,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
当我跑到外面的时候,就看到老陈那个不高也不胖,毫无特色的光影背着手走过来。“邢大夫啊…”
院子里的那个瘦高人形光正在跟另外一个中年妇女的光芒说话:“他要是头疼得厉害呢,就吃一颗这个散利痛。但是你千万收好了,别叫奋进找到自己吃。”
“哎,你放心,我叫他不许乱吃,他不敢的。”那个妇女接过他手中的药,然后就听到了村长的声音,转过头来:“村长呀,找老邢有事?”
老陈“哎,哎”地点点头,“有点小毛病,来找邢大夫看一下。”
“哟,”中年妇女的光一面将药揣到兜里,将拉链拉好,一面关心道:“不会是流感吧?”
“不是的。”老陈笑笑,“就老毛病啦,颈椎病,找老邢来正一正。”
我听着他的语气,觉得老陈有所隐瞒。那瘦高光影似乎也听出来了,忙顺着他的话头:“那老陈啊,你赶紧进来吧,我替你按一按。白家婶子啊,那我先去帮老陈按脖子去了啊。”于是两个光影就走进了室内,我也紧跟其后。
小药店一进门是一个玻璃柜台,里面放着各种药品。再往里面走,就是一个简易的诊室,有检查台等等,铺着洗得泛白了的白床单。两个人形光走进来,瘦高的那个做了个带门的动作。
我看着眼前开着的门,依然纹丝不动。他们不在这里,他们在十年前的那个时空里,关不上我眼前的门。于是我便径直走了进去,看到邢大夫的光转过来。
“老陈啊…找我做甚?”
“哎呀,邢大夫啊,”村长陈忠实摸着头顶,“这个…我问你个事儿啊。”他说,“这个…咱们村上最近是爆发流感,是吧?”
邢大夫在诊室的办公桌后面坐下来,喝了口茶,不置可否。老陈也随着坐在了他对面的长条凳上,“那…这个我也不懂啊,所以请教你一下。这个,这个我从来没有见过流感是这个样子的呀?”
邢大夫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再说话,语气里就少了些之前的淡然。“说实话,老陈,我也慌啊。”他摇摇头,“你也知道我的,我这个…这个病我也没见过。但是又是头疼又是胸闷的,又流鼻血。我只能以为是流感了啊。”
“那会不会是什么,出血热之类的啊?”老陈从夹克兜里掏出一张卷得紧紧的纸,边缘折得几乎都快要断开,磨出发黄的毛边。他将那张A4打印纸展开,“我查了那什么,也有疼痛啊,之类的症状。”
邢大夫接过他手中的纸,将眼镜往上推了推,眯眼看着:“你看…这个不对啊。这个要起烧的,咱们这一个都没有打摆子啊。”他将纸卷还给了老陈,摘下了眼镜,“我再看看吧,”
“欸。那你先忙,我走了。”老陈起身告辞。我赶忙跳进屋里让开他出门的光。回头就看见瘦高光影坐在那儿,手里捏着眼镜。叹了口气,从旁边的虚空中捞了一把,似乎打开了一本什么,“刷刷”在上面记下什么。
我等着他的光渐渐淡去,才走过去,拉开桌子侧面的一个大木头抽屉。里面一叠叠放的都是牛皮纸文件夹,我抽出一本翻开:“日期:2015年10月25日,患者姓名:贾凯旋,年龄:65岁。腹痛入院,左下腹有压痛感,体温38.0,诊断为阑尾炎。”全是病历。我翻找了一下,找到最厚的那本:“日期:2016年11月3日,患者姓名:李天豪,年龄:9岁。头疼,诊断无发烧,疑似感冒早期,建议多休息。”
“2016年11月14日,患者姓名:李天豪,年龄:9岁。头疼,胸闷,手臂上有出血点。有呕吐现象。”
“2016年11月15日,患者姓名:白奋进,年龄:35。头疼,胸闷,手掌及手臂上有出血点,眼前有亮光,视物模糊。”
还有好几个人的病历,他们都出现了头疼、胸闷,莫名出血,脱发,眼前出现亮光等症状。这位姓邢的医生都一一记录了下来,页边上还写着诸如“紫癜?化学污染?”等字样。
我来不及看完全部,只得将这个文件夹放进包里,等有时间再细细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