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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瑾刚听他说起“无影山庄”时,就竖起了耳朵,知道韵妃过去身份的人并不多,她想或许是娘娘幼年时的玩伴,因其飞黄腾达而来认亲戚的,然而等他整句话说完,不由大吃一惊,一只手哆哆嗦嗦的指着他,颤声道:“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江……江……江冽尘……?”
江冽尘对她这种反应倒很满意,冷笑道:“怎样?你有意见?”洛瑾道:“啊……我……不是的……”忽然间笑容满面,敛衽行了个万福,微笑道:“奴婢参见尘少爷!请您福安!”
江冽尘大是出乎意料,不解她何以突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态度瞬间好得出奇,而那种叫法也是从来没听到过,错愕的道:“什么?谁让你这样叫我?”洛瑾微笑道:“这是我专门为您取的称呼,以后只有我能这样叫你,其他人都不可以,好不好?”江冽尘微窘道:“哦。随便你。”
洛瑾俏脸微红,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抬眼仰视着他,柔声道:“你果真没吹牛皮,娘娘提起最多的就是你,我久仰大名,早想一睹庐山真面目了。她说你是个凶残狠毒的大恶人,可是我觉得你……你很好看啊,嘻,和我想象中血盆大口,青面獠牙的恶人可大不相同。”
江冽尘冷笑道:“你的想象力倒丰富得很。”他混迹江湖,仇家虽然极多,却也没少听过称赞,但大多是赞武功高、心计深,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直勾勾的称赞他长相,简直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洛瑾面含羞涩,又开口道:“对了,你大名鼎鼎,我却是籍籍无名的小女子,大概没听说过我,我是叶赫那拉氏洛瑾,你一定,一定要记住我!”
江冽尘自语道:“叶赫那拉氏?”知道那是满族八大姓之一,原系明末海西女真扈伦四部之一——叶赫部的王族,该族氏中人在朝廷身居要职,地位显赫之人甚多。随口应道:“嗯,知道了。”他还没忘记来吟雪宫的目的,感到这小丫鬟虽奇怪,但应不会威胁到自己,也不耐烦再与她纠缠,转过身继续翻书。
洛瑾嗔道:“讨厌,你怎么只记姓,不记名啊?”等了一会儿不听他回答,眼珠一转,笑嘻嘻的道:“我们族里曾经有过一位格格,被誉为叶赫第一美女,你有没有兴趣听听她的事?”江冽尘耐着性子道:“你问错人了,我对美女没多大兴趣。”洛瑾笑道:“不喜欢么?不过你这个人挺特别的,大概品位也与众不同,不爱美女,偏偏对丑女情有独钟,可以理解。”
江冽尘登时想起楚梦琳,他性格唯我独尊,觉得哪个女子能被自己看上,是她的荣幸,却独独遭楚梦琳绝情相待,心里又痛又恨,道:“我不喜欢女人。”话刚落地,便感这一句歧义更大,又要给洛瑾落了嘲笑话柄,再不答话。
洛瑾对他仰慕已久,好不容易见到了他,不肯善罢甘休,绞尽脑汁的寻找话题,一会儿问道:“祭影教里好玩么?”“你们平时怎样打发闲暇?”一会儿又问:“你们通常以哪些人或物为目标?”“做祭影教的少主是不是很威风?”自言自语了好几句,总是不闻回音,在桌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双手交叠搭在椅背顶,含情脉脉的看着他,道:“你怎么都不睬我?你想找哪本书,我可以帮你啊!否则,此地藏书甚丰,只怕你多翻上三日三夜,也未必找得到。”
江冽尘不耐道:“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我摆明了不想理你,还在锲而不舍的跟我搭话,真是犯贱!”他追求的是人人敬畏,然而洛瑾迷恋他风采容貌,千方百计试图搭讪,并极易知足,随便应付一句就能令她激动得不行,双眼放射出的尽是喜悦光芒,不胜其烦。
洛瑾却大有越挫越勇的精神,起身走到书架前,学着他的动作抽出书来,翻看几眼就撂到一边。接连不断,江冽尘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找什么?”洛瑾笑道:“你找什么,我就在找什么。我是真心想帮你。你要不信,我也只好以行动为证。”江冽尘不悦道:“那就少来烦我,给我滚一边去!”洛瑾还不生气,微笑道:“这里是我的房间,房里的书我都看过,你认为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帮你找呢?”
江冽尘道:“你只是个下人,住得起这么好的房间?”洛瑾得意洋洋的道:“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是普通的下人!当初参选秀女,凭我的家世背景,获得封位是十拿九稳之事,可大选前日,我结识了韵妃娘娘,与她言谈投缘,便甘愿自降身价,来给她当丫鬟。”江冽尘道:“你是慧眼识英雄,懂得大树底下好乘凉,跟着受宠的主子,即使做丫鬟,也比当个不入流的嫔妃风光。”
洛瑾笑道:“对啦,对啦,就是这么回事,尘少爷你真聪明!不过韵妃娘娘待我也着实不错,什么事情都不瞒我,每有大计,都会跟我一起商量,我的建议,她十有八九都会采纳。你要是她最重视的敌人,那我就是她最重视的帮手,就连出兵攻打祭影教,也少不了我……”突然感到不妥,连忙住口不说,三指掩住嘴巴,眼神稍显惶恐的看向他。
江冽尘冷笑道:“说下去,就连出兵攻打祭影教,也少不了你出谋划策,是不是?怎地不继续说?”洛瑾嗫嚅道:“我……我不是有意的,再说以前我还没见过你,不知者不罪,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帮她对付你了,如果要我帮你对付她,我也……不不,我给你做内应好不好?就是仍然跟在她身边,表面顺服,暂不撕破脸皮,而一听到对你们不利的消息,就立刻转告你,你看如何?”
江冽尘冷冷的道:“那是你的事。”心想:“各为其主,也怪不得你,你若当真智计超群,我只会敬你是个人才,不过我还没严刑威逼,你这边就忙着央告投敌当叛徒,实在厚颜无耻。我要对付沈世韵绰绰有余,用得着养奸细?”又想起刚才被她耍弄,依旧耿耿于怀,道:“在一群宫女太监中,唯有你一枝独秀,最受她看重,你知道是为何故?”
洛瑾心道:“为了什么?还不是我头脑活络,给娘娘提供策略,能够讨她欢喜?你终于留意到我的本事了,倒要听听你怎样称赞我。”笑问:“你说却是为何?”江冽尘道:“那些人姿色平庸,就像绿叶映衬鲜花,可有可无。但你不同,除了泥土外,你相当于鲜花最重要的养料,连外表也相差无几……”
洛瑾初时还满心欢喜的听着,渐渐才领悟出他言下之意,叫道:“啊,你这坏人,你怎可如此辱我?”气得狠狠捶他一拳。江冽尘淡淡道:“你敢打我?”洛瑾就是恼他这种漫不经心、对自己极其轻视的态度,哭道:“我打你又怎样?谁让你欺负我?欺负我!欺负我……”她越哭越响,落掌却越来越轻,到后来已只是轻轻拍打。
江冽尘眼看书册,由着她打了几拳,忽然手腕一翻,将她双掌牢牢握住,另一手仍自顾翻书,面上表情也无丝毫变化。洛瑾感到他手指冷得像冰,用力抽拉几次,总不得脱,江冽尘随即反手将她摔了出去,洛瑾本道要在地面摔个四仰八叉,不料力道恰使自己跌进了先前拉开的椅中。她还从未对人这等低三下四,满心气苦,越想越是委屈,却不敢再大哭大闹,只有小声啜泣,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江冽尘将书架翻了个遍,所有相关书册都摞在一边,转身瞟了洛瑾一眼,见她双眼红肿,噘着小嘴,脸蛋鼓鼓的生着闷气,倒也有几分可爱。半边嘴角勾起个邪魅的笑容,将厚厚一叠书尽数堆在桌面,道:“你既然热心,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你替我从头整理,从万历十一年起,依照年代次序,将涉及和硕庄亲王的大小事件,及其妻妾子嗣下场归宿详细列出,重新誊写。”
洛瑾痴痴的看着他,喜极失语。起初他冷口冷面,自己就觉得他“很好看”,现在难得给她一点笑脸,虽仍以嘲讽居多,却已使她彻底陷了进去。
寻常观念大多尝言温和体贴的男人适合依靠,但她生性爱玩爱闹,并不喜欢循规蹈矩的正人君子,否则每当她有了鬼点子,丈夫心肠太好,不但不帮她,还要百般阻挠,苦口婆心的劝她积德行善,可要扫足了兴。因此更喜爱行事邪气之人,讲不定还能兴致高昂的陪她共同策划实施。胡为虽也颇不正经,然她心中却总是存有轻视,听沈世韵提起江冽尘已久,素来倾慕,今日初会又是一见钟情,多种情感混杂在一起,更是爱得不可收拾。
她对自己美貌也一向很有信心,悄悄寻思,他是黑道的大人物,能轻而易举的灭掉一座山庄,却饶过自己性命,说不定对她也很有些好感。沉浸在旖旎绮思中,好半天才记起回答,忙道:“其实,你如果想看有关断魂泪的资料记载,这些正史里也找不到什么。韵妃娘娘早在追查此事,以她在宫中名望地位之便,已然有些眉目。每次得到重要资料,有的看过后换了封皮,混在正殿书架内,有的藏在更隐蔽处,并不在我这里……”
江冽尘听到此处,大感无奈,叹道:“行,你厉害,算我服了你。”洛瑾不愿令他失望,急道:“不是,不是的,你听我把话说完,真有那么困难?我是说,我知道那些资料存放的具体位置,我可以去偷……偷偷拿来给你。你什么时候再来?”
江冽尘苦笑道:“就算你不当我是魔教首脑,我好歹是个杀手,你也能问出这种话……用不着这么伤人自尊吧?”走到一边将窗子推开,眺望殿外情形,吹了一阵凉风,也透了透新鲜空气,心道:“她有此发问,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想预先设下陷阱害我?但用意太过外露,表现实在不够高明。”瞬间起了杀机,右手五指根根收紧,骨骼捏得格格作响。这倒完全是多虑,人家已经恨不得连心都挖出来献给他,又怎会设计毒害?
而洛瑾全没感到危险,走到他身边,站在窗旁壁角,微笑道:“你再来的话,我指点你一条秘道。从这儿出去往左拐,一路直走,很快能看到间厨房,里边有口水井,可通达宫外。别看井底岔路多,绕得人晕头转向,其实就跟百川汇海的道理一样,不管走哪条路,真正的通向总是直来直去的平坦大道。胡为挖得那么复杂,是有意唬弄人的,他还以为这个秘密无人知晓,我可是早就看破了他那点小把戏。”
江冽尘听她语调单纯,不似存有坏心,暗想:“要辨别她所言真伪,不如到那口井中一探虚实,料她仓促间也不及设伏,同时验证她对我是否忠心。如果真是颗有用的棋子,不妨暂时利用,即便不然,事后要干掉她也易如反掌。”淡淡问道:“你要多久才能得手?”
洛瑾喜道:“少则一两日,多则一两月……不过,不过你不要着急,我一定会尽快的,我……”江冽尘侧转过身,与她面对面的站立,左臂探出,直搭在她肩头,手指下陷,按住她肩井穴,此处系人体手少阳、足少阳、足阳明与阳维脉之会,可称得是重道大穴,同时略微俯身,眼神冷峻的与她对视,沉声道:“我信得过你,不要让我失望,懂了?”
洛瑾没练过武功,亦无穴道受制的敏感,只为能同他有肢体碰触而兴奋,全身都发软了,缓慢僵硬的点了三个头。江冽尘不再多言,衣袍展开,从窗口跃出。洛瑾这才急奔几步,扑到窗前,但江冽尘行动迅捷,已是影踪全无。
洛瑾身子贴着墙壁,软绵绵的滑坐到地,嘴角抽搐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傻笑,脸颊烧得滚烫。将先前对话在脑中回想一遍,只觉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神情都堪称完美,而自己反应却尽是笨拙无比,许多巧妙得多的回答直至此刻才在脑中奔涌。尝试着将右手横搭在左肩上,想象他说“我信得过你”时的神情,心中又感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