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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西山被山岚雾气所笼罩,清甜的花草气混合着泥土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沈江东与叶兰成并肩立在叶府西山别馆的露台上,衣带当风,良久无言。
“那天思卿来找我,”叶兰成说到这里停了停,“我觉得她讲得对。多少黎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确实没有资格在这里伤春悲秋。我这怨气,没来由。”
沈江东道:“思卿的话听起来伤人,那是因为她的话只有骨没有肉。但其实有骨就足够了。”
叶兰成道:“我一直在逃避……思卿……如今只怕孤木难支。到底是我对不起她。”
“孤木难支?你太小瞧她了。她想要什么、应给怎么去争取。自己心里头明白得很。”
叶兰成没做声,脑中却在回想思卿那天说的“我除了借三哥的权、用三哥的势,我还有什么”,“权”字当头,思卿也不能免俗。
“张季鹰说‘人生贵在适意耳,何能羁患数千里以侍名爵’,何等洒脱。我辈此生,也只有羡艳的份了。大哥,陛下决心撤藩,对不对?”
沈江东叹了口气:“不错。陛下急于扬威立腕,只怕圣意已定,难以圜转。朝廷与定藩这一战,只怕是不能避免了。”
“如若开战,大哥怎么打算?”
沈江东道:“自然是请缨南下,与定藩一战。嘉国公府多年声望,总不能在我手中式微。”
叶兰成坚定道:“我必追随大哥。”
沈江东却有疑虑:“你尚未除服,思卿未必同意……”
“除服不除服,反正她心里从来就没有父亲。”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指的是……外戚。兰成,恕我直言,令尊在日,是否与定藩交善?”
叶兰成的脸色变了几变,道:“定藩出手阔绰,我父亲……自然难以拒绝。况何阁老素来与定藩不睦,我父亲也希望能够……”
“能够拉拢定藩?”沈江东想得却是叶端明身为右相权在朝野,定南王身在藩地拥兵自重,内有相、外有将,萧绎岂能安心?果真如此,在萧绎心里,叶端明自然不得不死。
叶兰成徐徐道:“背上‘外戚’的名声,怎么做都不讨好。我也该还一还叶家欠思卿的债了。”
沈江东皱眉:“你们是嫡亲兄妹,什么还债不还债?这话思卿要是听了多刺心?”
“她什么时候把我当做家人?”
“你什么时候把她当做家人?”
叶兰成听了一愣,回想起思卿刚刚从南方回到叶府时疏冷的情态来。那时自己以为思卿是不食人间烟火且孤傲的,可是时间证明思卿是工于心计而世故的。
“我承认,我没有尽到做兄长的义务。但如今我们之间想无话不说,已经晚了,不可能了。”
今上究竟撤不撤藩,也成为顾梁汾和诸多药材商所关注的事。毕竟滇桂多产名贵药材,是贩运必去之地。
“定藩占据金铜矿产之利,兼山川关河之险,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朝廷岂能说撤就撤?”
“树大必空……”
“撤去定藩,必然要令派官兵戍守,迁来移去,沿途地方苦累,得耗去多少银子?顾老弟,你说是不是?”
一直作壁上观的顾梁汾终于插言:“要撤藩,无论有没有战事,都必然消耗国帑。朝廷不是一潭清水,户部更不是一潭清水。国库亏空,世人皆知,朝廷要撤藩,钱从哪里来?”
“亏空”这两个字就像悬在萧绎头上的一把刀。前任户部尚书吴天德留下的,是国库内雪片一样的欠条。账目上所存库银,多被宗亲官僚“借去”。萧绎面前摆放着新任户部尚书徐东海的奏疏,片刻后,御案上所有的东西都被萧绎扫落在地。
天子一怒,让在场臣子莫不心惊。
宁华殿里弥漫着各种香料的味道,新进宫的何美人不似之前的族姐宁嫔那般跋扈,很是温柔聪慧。此刻她坐在思卿窗下的几案上,正在替思卿合香。
萧绎身边的大珰和顺匆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思卿行礼,道:“陛下发了好大的火,谁都劝不住。还请皇后娘娘移步去劝劝吧。”
思卿漫不经心问:“来找本宫做什么?找嘉国公去,找你五爷去。”
“嘉国公爷不在府上,出城去了,一时半刻哪里找的见?五爷近来也不进宫……”
思卿命菱蓁:“这般没规矩?还不上茶?”
和顺连忙道:“奴才哪有喝茶的命,还请皇后娘娘……”
“岩壁上的大红袍,你不在这里喝,拿回去喝。本宫有本宫的事,不得闲。”说着给菱蓁递眼色,菱蓁上前半拖半劝把和顺撵了出去。
何美人轻轻一笑:“不知陛下缘何发火?”
思卿道:“不过是朝里的事。你……想好了?”
“自从嫔妾偶然间听到族姐宁嫔真正的死因,嫔妾就已经想好了。皇后娘娘,但愿您能够……”
“我信不信守诺言你也只能选择信我,否则你觉得何适之会善待令尊令堂么?这样不单对我有好处,对你也有好处。你甚至可以凭此向何适之提出些条件。”
何美人慢慢靠向椅背,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泪水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思卿冷漠道:“人各有命,无须多怨,没什么好哭的。”说完见她依旧咬唇啜泣,思卿忽然灵光一显,试探问:“你恨我?”
何美人道:“妾本以为,妾出身何氏,就算陛下看上妾,皇后娘娘也会设法阻拦,妾必然落选。但是妾没想到,皇后竟然会亲自指定妾……陛下先前并没看上我。”
思卿笑笑道:“最危险的人,有时候因为知根知底,才是最安全的。这都是命,你认不认?”说完问菱蓁,“你去正清殿看看,陛下那里情形如何?”
菱蓁去了片刻,回来禀报:“小姐放心,嘉国公来了,已劝住陛下了。”话音刚落,和顺又进来道,“皇后娘娘,陛下有请。”
何美人连忙揩泪告辞。
思卿走到正清殿偏殿门口,遣退从人,就听到萧绎说打算请定南王“进京述职”作为试探。
“‘杯酒释兵权’这典故为艺祖所用,广为流传,尽人皆知。三哥觉得定南王有那么蠢么?”
沈江东向思卿行礼,思卿摆手示意他免礼,萧绎道:“我又没说请定南王进京是为了‘杯酒释兵权’。”
“不是‘杯酒释兵权’,难道是‘青梅煮酒论英雄’?”
沈江东听思卿越说越走嘴,连忙轻咳一声。
思卿道:“近来柳絮多得很,沈大哥的喉咙也受不得柳絮么?等回头我叫人送些衣梅给你们府上。”
萧绎终于绷不住笑了。
思卿瞪了萧绎一眼,坐到一边,自顾自吃起茶几上放的豌豆黄来。
萧绎与沈江东商议甲兵增银增粮、整饬武备并阅兵之事,言语间可辨知萧绎决心撤藩,恐撤藩后定南王造反,故而早作准备之意。
沈江东有疑虑:“阅兵会不会使定藩多心?”
萧绎道:“阅兵因制治保邦,安不忘危之至意,欲与中外共见之。”
沈江东委婉劝道:“为治固患废弛,然求治甚急,为弊滋甚,所讲欲速不达也。陛下为贪腐亏空之事而怒,为何不先整饬吏治,再谋定藩之事?”
萧绎道:“一手撤藩,一手反腐,双管齐下,岂不便宜?”
沈江东道:“反腐必要流血,反腐必然与众臣离心。恕臣直言,陛下若要撤藩,亏空之事,眼下不宜追究,否则会给定藩可乘之机。求治太急,还是人欲用事,必无欲然后可以言王道。”
萧绎道:“日久生变。”
沈江东见思卿一言不发,不由着急,复劝:“长久计议,才能泛应曲当,不然,恐未免毫厘千里之谬也。”
这是和顺进来道:“禀陛下,端王爷前来求见。端王妃等已往宁华殿拜见皇后娘娘。”
萧绎向沈江东道:“你且在这里等一等。”
思卿吃尽了豌豆黄,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起身道:“我去见端王妃。”
萧绎颔首,往前面去见端王。思卿落后了一步,轻声问沈江东:“何适之对于撤藩之事怎么看?”
沈江东道:“何阁老称上旨。”
思卿听了一笑:“‘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沈大哥做到了公爵,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何适之,比你精明。”
沈江东猛地回头去看思卿,思卿又笑:“难不成你想当孤臣?”
菱蓁亲自引着两位位头戴赤金特髻的贵妇人走来,端王妃叶氏打头,后面跟着端王新纳的侧妃,一齐给思卿行礼。
思卿笑道:“王妃不必多礼。”因请王妃和新侧妃坐下。
王府的侍女呈上端王妃进献的盆梅、缂丝褙子、果品若干。又有给太子和公主的荷包、玉如意、禁步等物。思卿交付菱蓁收了,也命菱蓁呈上来给端王妃的锦缎、珠饰。新侧妃是定南王王府长史之女,思卿也不曾薄待,赏了一整套红宝石头面首饰。二人具离座称谢。
端王妃叶氏,算起来与思卿是远亲,也出身叶端明族中。初以侧妃身份入端王府,并为端王生下了独子。端王元妃病逝后,就被扶为正室。但端王一向与左右相不睦,与这位继妃的感情也十分寡淡。
后来端王极力反对册立思卿为后,端王府与中宫交恶,也因为这重原因,端王妃夹在中间难做人,极少进宫来。思卿先赞了新侧妃伶俐,又问端王妃的旧疾,然后命菱蓁拿山参来赏给端王妃,端王妃称谢不迭,略坐一坐,就领着新侧妃起身告退。
小小的纸团从新侧妃的身边掉落在地,思卿的裙摆如花一旋,将纸团藏入自己的裙底。新侧妃忍不住一回眸,思卿对着新侧妃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