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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苏府,苏子亭。
晨时和风拂动,青檐下金铃摇响,一如黄鹂啼鸣清脆婉转,悠扬地飞入窗棂掀起淡色纱帘。
庭院幽幽,塘中莲花盛放,荷香远去,小楼下的桃树灼灼妖娆,桃树下倾倒的玄黑锦衣与素白袍纠缠交错,寻了此处向上望去,是两张平静的睡容,好似暖风的温和将无尽地柔情都揉进了二人的眉眼之间。
刀鸑鷟推开小楼的门扉,走尽所有阶梯,看见的便是如此一副景象。
酒醉的酡红在二人面庞上残留下浅淡的艳丽,蝉翼轻薄的金光描摹着他们的轮廓,刀鸑鷟看着那丢弃在桃树下歪倒的酒坛,混入泥土的芬芳,原来是在夜里悄悄饮酒了。
她勾起唇角,唤人打了清水来,端着水波荡漾的铜盆走至桃花树下,蹲在了他们的裙裾边。
晨时的水还未经正午烈日的炙烤,指尖触及着的冰凉浸入心脾,叫人舒爽醒神。
刀鸑鷟将锦帕从水中荡过,浸湿之后又执起拧干,轻轻挨靠在脸颊上试了试水温,觉着恰好合适。
她看着眼前熟睡的两人,青丝与肩头皆落满了明艳的桃花瓣,想是昨夜凉风习习,吹落了一庭花雨。
如此想着,她悄声伸出素手落在苏辰砂的面颊上,锦帕带着凉意触碰在肌肤表面,苏辰砂不自觉地眼睫微颤,刀鸑鷟见状便刻意放轻动作,细细地擦拭着他略带薄红的面颊。
她不禁暗想原来温润如公子,也有如此似稚嫩孩童,毫无防备的一面。
她正出神,一旁的秦羽涅倏地动了动身子,惊得她手中锦帕陡然落地。
她小心翼翼地拾了起来,目光却没有从秦羽涅的面上移开,想来他许是睡得不舒服,紧着衣袍剑眉微蹙。
刀鸑鷟不由得想笑,重新清洗过手中的锦帕,执起后在距秦羽涅面颊一横指的距离时忽然停滞了下来。
她不禁看了看一边熟睡的苏辰砂,她的思绪不经意地便回到了昨日公子向她表明心意之际。
她难以置信,却表现得犹如受了惊吓,苏辰砂后来告诉她让她急着回应他,他是愿意等待的,愿意等待她看清自己的心,等待她真正明白究竟何谓爱一个人,如果那时她能够坚定不移地告诉他愿意与他执手相看,他一定不会放开她的手。
回想起苏辰砂所说的字字句句,刀鸑鷟的面颊不禁渐渐染上绯色,一如绯桃般含羞绽放。
她抬首,正要将锦帕贴在秦羽涅的面颊上,却不想此时秦羽涅缓缓地睁开了双眸,朦胧的睡意侵袭着他,眼有醉意。
他不得不抬起手来想要遮挡住明媚的金光,但在看见刀鸑鷟望着自己呆愣的神情和飞红的脸颊时,他的眸光一瞬变得清明。
黑曜石般的眸子对上刀鸑鷟的双眼,像是深海的粼粼波光拥着他,他忽然就笑了,柔和的笑意似浅浅的水流荡开来,蜿蜒过千沟万壑,最终流淌至人的心间。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了刀鸑鷟执锦帕的手中,见她有些无措,颇有进退两难的意味,他毫无犹豫的抓住她纤细盈白的手腕,不顾她惊异神色,将锦帕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面颊上。
凉爽之意霎时自面颊蔓延开来,使昨日酒醉的昏沉与混沌皆碎裂退散,
刀鸑鷟想将手抽回,奈何与秦羽涅力量悬殊,挣脱不了,只得任由他拉着自己。
“喂!”刀鸑鷟见他半眯着双眸,大有又将睡过去的意思,不禁吼出声来,“殿下......”转念一想,好歹他也是皇子,自己总是对着皇子大呼小叫,好像不大好。
秦羽涅见她这般性急,这才多久便已经忍不住了,他不禁轻笑出声,将她的手从自己的面颊上移开。
刀鸑鷟见他松开自己便一心想着将手抽回来,却不想刚有动作又被秦羽涅轻轻捉住。
“秦羽涅!”她收回方才的想法,也顾不得尊卑之分了。
“我看看你的伤口。”秦羽涅示意她噤声,翻过她的手掌心朝上,拇指轻轻地抚过上药处的伤口,刀鸑鷟的手不自觉地微微一颤。
好在经过一晚,已不像昨日夜里那般翻着嫩肉与鲜血。
刀鸑鷟见他眉眼间有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柔意,心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便任由他细细地察看,静默地瞥开眸光,看向一旁。
“你直呼本王姓名,该当何罪?”秦羽涅刻意沉下脸色,低声问到。
“殿下若是愿意,也可直呼我的姓名,我不介意的。”她说的理直气壮,只是瞥开眼去不堪秦羽涅。
秦羽涅被她逗笑,连说:“好,从今往后,我便不再唤你阿梨,唤你刀鸑鷟。”
秦羽涅不想为难她,言罢便松开了她。
此时,苏辰砂恰好转醒,双眸半睁,酒意未醒,眼前是在光影中浮动的一袭白衣,青丝飞扬,渐渐地才看清那清丽秀妍的眉眼,是刀鸑鷟。
“阿梨......”他试着出声轻唤,他似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真切与虚幻。
“公子你醒了啊。”刀鸑鷟见苏辰砂醒来,笑意盈盈地应了一声。
苏辰砂揉了揉眼睛,这才见秦羽涅已和衣起身,也不知他是何时清醒的。
“起来吧,不早了。”言罢,秦羽涅伸出手去将他扶起。
苏辰砂稳了步子,整理衣袍,余光瞥见了昨夜两大坛被喝光的竹叶青,他向来不胜酒力,宿醉的昏沉使得他此刻手脚软绵无力,只是不知羽涅昨夜为何竟也会喝醉。
他轻晃头,手指按住眉之末际。
“我让花容姐姐煮了醒酒茶。”刀鸑鷟见苏辰砂此状,便对他们说她方才唤人打水时就已让人告知过花容,“我先走了。”
言罢,刀鸑鷟端起脚下的铜盆,将锦帕一并丢进水中,转身便要离开,才走出两三步,忽然又转过头来看着树下那两个空酒坛,“酒坛你们两人自己收拾。”话音才落,便吐着舌头做出个鬼脸来。
他们两人并肩而立,看着她自在轻快,调皮活泼的模样实在是忍俊不禁,两人不约而同。
她在风中轻扬飞动的青丝犹如在空中旋转而下的白羽,无声地落在二人心上,激起清浅却动荡的波澜。
秦羽涅与苏辰砂不禁转过头去望向彼此,他们都隐约记得昨夜沉醉之前那番看似模糊实则却异常清晰的对话。
他们都清楚,那并不是一时酒醉时的玩笑,而是藏在心底不能轻易出口的真言。
苏辰砂最先收回目光,“你......今日不用上朝?”
“今日休沐。”说着,秦羽涅走至两个空酒坛旁,伸手一勾,将两个并在一起,“走吧,不是说有醒酒茶吗?”
苏辰砂微微一愣,点点头,与他一道离开了苏子亭。
两人一同来到偏厅,花容早已端了醒酒茶在此等候,见苏辰砂与秦羽涅到来,行过礼后,分别将两杯茶水呈给他们。
“鸑鷟呢?”秦羽涅喝了一口茶水,并未在意自己对刀鸑鷟称呼的转变,倒是引得苏辰砂侧目。
话音才落,便见刀鸑鷟牵着阿七从屋外走来。
阿七还在院子中时便已瞧见了坐在偏厅中的秦羽涅,松开刀鸑鷟的手,似脱了缰的野马一般飞快地跑至秦羽涅身边,顾不得他手中的茶盏,扑进他的怀中。
“羽涅哥哥!”他圆润的鹿眼噙着笑,抬起头来望向秦羽涅,又见苏辰砂也在一旁,便开口唤了声,“辰砂哥哥。”
苏辰砂朝他浅笑点头,看着走进屋中的刀鸑鷟,开口道:“今日这小家伙这么早竟然愿意起来?”
“若不是告诉他殿下在此,他怎会如此爽快地起来?”刀鸑鷟笑眼弯弯,阿七着实太黏秦羽涅了,“阿七,你别妨碍殿下喝茶了。”
“无妨。”秦羽涅一手搂着阿七,将茶水一口饮下搁置在一旁,“来,哥哥抱你。”秦羽涅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对着他也能露出平日里难见的温柔,他一把将阿七捞起放在他的膝上坐稳。
“对了,听辰砂说你的师傅已经找到了。”秦羽涅昨日夜里来此,还来不及与她说起此事。
刀鸑鷟点点头,“多亏了公子,不然我真是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师傅。”顿了顿,“对了,我方才去看过师傅,他说他即刻过来。”
“正好我也见上刀叔叔一面。”秦羽涅与苏辰砂相视一笑。
“你......殿下今日不用上朝?”
“今日休沐,不妨事。”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刀客影便已来到偏厅,他着了鸦色布袍,整束衣冠,神采奕奕,已不像昨日那般蓬头垢面,面容沧桑了。
秦羽涅与苏辰砂见了他皆起身相迎,异口同声道:“刀叔叔。”
刀鸑鷟牵过阿七的手,立在一旁。
“刀叔叔,您猜猜这是谁?”苏辰砂将秦羽涅引至刀客影面前。
刀客影抬首一看,只见立在他跟前的男子剑眉星眸,神色冷峻,英气逼人,“这莫不是......”
“刀叔叔,我是羽涅。”秦羽涅展颜浅笑,刀叔叔见他时他尚年幼,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识得他很是正常。
刀客影见他眉目之间已褪去幼时的稚气,变得凌冽锐利,不禁感慨世事多变,“见过殿下。”
“刀叔叔不必多礼。”秦羽涅赶忙扶住他的胳膊,阻止他向自己行礼。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你们啊!”看着眼前两个气度不凡的少年,从襁褓中的婴孩到垂髫小儿,再见他们已是过了弱冠之年,光阴若流水,匆匆而过,他不曾想过有生之年竟还能相见。
“刀叔叔这些年的经历,辰砂已告诉了我。”秦羽涅一顿,“这些年您受苦了。”
刀客影摇摇头,“与那些无辜葬身,背负着莫大冤屈的同伴相比,老夫所受的这些算不得什么。”
秦羽涅与苏辰砂都知道他说的是那葬身在北漠的苍玄英魂,是顾全大局,心系苍生的苏启阳苏将军。
“刀叔叔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苏辰砂不禁开口询问。
“九幽圣教意欲染指皇位,云苍阑又与其暗中勾结,当年你父亲说若我能够回到南朝,一定要查清云苍阑,我想先去拜访一些往日的老友,看看是否能从他们那里获得线索。”顿了顿,“我要完成你父亲的嘱托,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保护到鷟儿。”
言罢,刀客影望向刀鸑鷟,只见她垂下眼帘,神色平静。
苏辰砂点点头,“刀叔叔你放心,阿梨有我们照顾,不会让她受半点伤害的。”
“过几日我便将鸑鷟带回穹玄山庄,那里隐蔽安全,您大可放心。”秦羽涅隐去刀鸑鷟中毒一事,暗想还是莫要让刀客影担心才好。
“那便多谢殿下,多谢辰砂了。”刀客影由衷地向二人表达了谢意。
“刀叔叔这是我们该做的。”苏辰砂展颜一笑,“不过,刀叔叔还是等这几日的风头过去之后再去寻您的老友,九幽圣教在凤华眼线众多,怕是现在已经知晓您逃走的消息了。”
“你说的没错,此事本不可操之过急。”
“既如此,那我便先回府了,还有事需急需处理。”秦羽涅递了眼色与苏辰砂,苏辰砂即刻会意他所说的事情有关安永琰,便轻轻地向他点点头,“刀叔叔,羽涅先告辞了。”
“好,路上小心。”
一旁的阿七闻言可不乐意了,挣脱刀鸑鷟的手跑至秦羽涅身边,半抱住他的身子,“羽涅哥哥,我不要你走!”
“阿七,羽涅哥哥有正事要办,你听话。”刀鸑鷟揉了揉阿七的碎发,想要将他从秦羽涅身边拉开。
“不要!”阿七的孩子性此刻全然展露出来,紧紧地攥住秦羽涅的衣摆,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溜走了。
秦羽涅无奈,只得伸手将他抱起,“那阿七跟我去府中玩耍,夜里我再将你送回来可好?”
“好!”阿七拍手叫好,“阿梨哥哥一起去。”他伸出小手在空中抡了一把,想要牵住刀鸑鷟。
刀鸑鷟被他此举弄得哭笑不得。
“辰砂,夜里我送他们回来,你不用担心。”秦羽涅知晓九幽圣教对此虎视眈眈,刀鸑鷟的安危也正是他们所担心之事,但现下青天白日,在这城中想他们也不会轻易出手,即便是他们动手,有他在,谁也不能伤刀鸑鷟分毫。
苏辰砂迟疑片刻,点点头,不忘嘱托,“小心一点。”
“那师傅,公子,我走了。”
“去吧。”刀客影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鷟儿能得如此多人庇护,可谓有幸。
刀鸑鷟与秦羽涅并肩而行,出了苏府后,便向慎王府去了。
凤华城繁荣奢华,街道四通八达,车水马龙,商铺店家鳞次栉比,穿城而过的陵江是外界与凤华城海上商运与航行的毕竟之处,船舶在此起航也在此停泊。清晨的号子吹响,码头工人便开始在码头卸货装货,货主则在一旁清点货物。
街市上则是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叫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商品,通商的异域人士在此往来,所以在此看见许多异域商品也是在正常不过。
刀鸑鷟未曾在这样的时辰里走过凤华的街市,平日出门都是随着公子一同乘马车,今日这般感受这凤华民风,颇有不同。
“卖冰糖葫芦咯......又大又甜的糖葫芦......”只见一小贩挑着一担以竹签串成的山楂糖球,沿街叫卖,那糖球色泽红艳欲滴,颗颗鲜亮饱满,不禁吸引住刀鸑鷟的目光。
秦羽涅见她眸中闪过一丝期待之色,只盯住那糖葫芦挪不动步子,轻笑出声,“想吃吗?”
刀鸑鷟点头如捣蒜,跟在秦羽涅身后至那小贩身旁,秦羽涅低声问阿七想不想吃,阿七也不住地点头,垂涎欲滴。
“拿两串糖葫芦。”
“好嘞!”小贩十分热情,取下两支糖葫芦递至秦羽涅手中,“爷,一共四个铜板。”
秦羽涅身为皇子,身上自然不会有这般数目的钱财,他转念一想,“不如将你这提盒里的糖葫芦都卖给我。”他拿出一锭银子,交给小贩。
那小贩自然高兴,将提盒从担子中拿出,一并给了秦羽涅,连声道:“谢谢爷。”
秦羽涅转过身来,刀鸑鷟见他不便,伸出手去将提盒与糖葫芦接了过来,阿七此时已经将糖葫芦放至嘴中,吃的不亦乐乎,已顾不上他二人。
刀鸑鷟勾起嘴角,执着糖葫芦,先是细细地瞧了一遍,才舍得放入嘴里,才到嘴中,酸甜可口,脆而冰凉,“真好吃!我以前从未吃过糖葫芦。”
秦羽涅见她笑意盈盈,心下不禁喜悦,“慢慢吃,那盒子里还有许多。”
“嗯。”她点点头,艳红黏腻的糖汁融化在她的水唇上,让她的唇瓣变得娇艳欲滴,犹如夜里盛放的玫瑰,惊艳四座。
秦羽涅移开目光,不再去看。
忽然一串糖葫芦递至他的嘴边,“很好吃的。”是刀鸑鷟将自己那串糖葫芦顺手递了过去。
秦羽涅知她心意,也知她此举纯粹,只是看着她方才触及的地方,喉结滚动。
“你吃吧,我不喜欢甜的。”他只得以此婉拒。
“这么好吃,你竟然不喜欢,真可惜。”说着刀鸑鷟收回手去,专注地对付起了那串糖葫芦。
两人穿过条条街市,背影消失在了涌动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