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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工坊之中,最先夺人眼目的是骖龙翔森寒如霜的锋刃,剑柄紧握在那个剽悍江湖客手中。
“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说,铸剑的人是谁。”
其寒彻骨的利刃化作白虹一下虚晃,立刻便有对月坊工匠心惊胆战的叫声响起“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呀!别......别......!”
“不说么?”江湖客鹰隼般的眼睛眯起,“主公要请的铸剑师,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请不到的。“
”你们总该知道我家主公——‘赛孟尝’凌大人若要什么东西,是从来不惜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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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的是......是真的不知道啊,这剑上打的的确是对月坊的标记,可是我们谁也不记得竟然有人曾经打造过这样一把剑那!”
几名工匠战栗着蹲在地上,双手紧抱着头,战战兢兢地偷眼看面前手持明晃晃利刃的人。另有几人瑟缩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那江湖客冷哼一声,斜睨,伸出手指试着剑锋。
他的动作忽然顿住,冷锐的目光猛抬,迎向了门口突然传来的响动。
刚刚推门而入的苍白少年,就这样和那犀利的目光和森寒的剑气撞了个满怀。
看到那个高瘦单薄的年轻人,那江湖客只不屑地瞥过一眼,仍是轻拭着手中的长剑骖龙翔。
小风的眸子蓦地收缩了一下,伸手拦下随后奔进的杜霄,凝视着眼前拭剑的人,脸上的神似有些惊愕。
这时,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将他和杜霄拽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哎呦,小风,你怎么在这儿啊,你爹怕是在到处找你。快别作声,这人可不好惹!”那工匠将声音压得几不可闻,喘着粗气。
此时,那江湖客横扫了屋内众人一眼,忽露出一副冷硬的笑容:“若是你们当真找不出铸造此剑之人,也罢。有哪个自认技艺精湛,堪为我家大人铸剑的,站出来。倘若铸的剑好,主公自然重重有赏。”
“重重......有赏?”听到这句话,几名工匠脸上的神情松动了许多,彼此对望了几眼,有人竟露出了一丝惊喜。
瑟缩在一旁的两名年轻人中,杜霄忍不住转头看了小风一眼,未出口的话却被对方射来的目光拦住。小风没有做声,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人,到底是......?”杜霄皱起浓眉。
“唉,别提了,这家伙一进门,就提着把剑就来逼问铸剑的人是谁,可真是吓死人了!”那工匠悄声道,“你没听那人刚才说的......他是‘赛孟尝’凌大人手下的门客!你们不会不知道那位大人罢!”
“什么......!他是......!”杜霄身子向后一缩,小风也是猛然抬头,盯住了那个手持骖龙翔的江湖客。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知道!
靖国公凌千乘蒙祖荫袭爵,享世袭罔替,门第高悬,赫赫一方,这是如今老妪孩童亦无不知的。
然而,这位凌大人若只是如此而已,也不过一介钟鸣鼎食的达官贵胄罢了,尚不足为人所道也。
早在二十年前,他尚且是个鲜衣怒马的公子之时,便好私下结交江湖之中黑白二道的豪杰异士,广树求贤好客之名,后暄赫一方,便以权谋名利笼络为己用。年深日久,竟有无数身怀绝技的江湖中人投奔为其门客,甘为驱使。渐渐招至门客数千,竟自成江湖上暗涌的一支庞大势利,俨然成为中原武林权力的枢纽。
古有孟尝君食客三千,名士充陈,而凌千乘尚自以为尤胜一筹,故自号曰“赛孟尝”,这个名号立即在江湖上流传开来,无人听闻不为之一震。
旁人只道凌千盛乃是个骄奢享逸的达官显贵,殊不知这位赛孟尝大人只消拥着狐裘靠在锦塌上随手一指,便足以让某个再显赫万分的大员当晚于府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身首异处,或是使江湖上某个成名帮派在几日内匿迹消声。
“可不得了啦!”那工匠虽然瑟缩在一旁,仍是面色如纸,“听说呀,赛孟尝大人最喜欢奇珍异宝,更好收藏天下名剑。他之前征招了不少技艺高超的铸剑师到府中,但是——”
“那些被征去的铸剑师,竟没有几个能活着回来!”
这一时忘了压低声音的几句话,立时如寒潮般封冻了周遭的气氛。
刚才微露喜色,甚至跃跃欲试的几名工匠,被那人无意间吐露的真相击中,顿时如泥塑木雕一般。
“什,什么!不,我不去,我不去了!”
一片含混着战栗的叫喊蓦地爆发出来,犹如被狂风刮得翻沸的浪潮般,绞拧于昏暗的锻坊。
“哼,已然迟了。”江湖客目光一寒,带了嘲讽和不耐。“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当真没有人——”
他手起剑落,泛着寒光的凶器便直刺向了一名面色如土的工匠。
眼看下一刻便是惨不忍睹的场景。众人在同时爆发出一声惊嚷,骇然失色,可是面对泛着寒光的利刃,却没有人敢于上前。
“等一下——”
忽然间,一个并不大的声音自角落里响起,语调平静。
然而,剽悍的江湖客听到那淡淡的几个字,手中的剑居然不自觉地一缓,抬起了眼。
死里逃生,吓得魂飞魄散的工匠腿一软瘫倒在地,不住颤抖。
在这时,剑芒所笼的一片森然之侧,霍地站出一个人来,在无数惊愕的目光之中,一步步走上前。
顿时,周遭如沸腾般涌起一片哗然。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忽然越众而出,静静站在那个凶悍如鹰隼的汉子面前的,居然是那个一直瑟缩在角落里沉默的,单薄苍白的年轻人。
长剑的利刃,在他衣襟上映出寒浸浸的一片。
“小风,你疯了,你要干什么,快回来!”有几个人忍不住脱口嘶嚷,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对这个沉默安静的年轻人了解不多,但从他父亲王铁匠口中,都隐隐知道他身体孱弱,一贯是需要静养在家的,都对他有几分同情怜悯。而此时,这个平时总是不声不响,毫不起眼的年轻人,居然做出了如此令人诧异的举动!
所有人都为之震惊,只觉一颗心重锤般撞击着胸膛,唇焦口燥。
然而小风却只是静静站着,神色平静地凝视着眼前剽悍如鹰的汉子:“如果没有人愿意,你就要动手行凶,对么?”
他忽然淡淡牵起了嘴角:
“自然不是没有人。我。”
小风一字一顿,缓缓道。
“如果我跟你去,你是否就不会和这里其他人为难?”
“现在若要反悔,可已经迟了。”“小风!”所有人惊呆,难以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这个年轻人为了救人,不惜要自己涉险么!
在众人眼中,小风一向只是个内敛沉默,极少出头的病弱少年,然而此时,他眼中的冷定和从容,让所有人都不禁为之愕然。
“你?也配给我家主公铸剑么?哼,你?你也会铸剑?”江湖客微微眯起了眼,上下打量着这个清瘦的年轻人,冷嘲道。
“还算会一些。”小风淡淡一笑,神色里居然并没有半分恼怒,甚至带着些许似乎是不屑的东西。那样的神色反倒让江湖客大出意料之外。
“哦?你铸得出怎样的剑?”江湖客嗤笑道。
小风注视着他半晌,突然抬手一指:“比如,你手里的那把。”
他的指尖直直地点向的,竟江湖客手中泛着熤熠寒光的长剑——赛孟尝新得的宝剑骖龙翔,那把在露天小酒铺之中,乍被取出便令所有人赞叹惊诧的剑。
为了寻找那个不知名的铸剑之人,赛孟尝已派出一众门客,不惜代价地四处寻找了数月之久。
“呵?莫非你的意思是说,你就是铸剑之人?”江湖客扬头,目光如针般射来。
顿时,一片嘈杂的议论声在小风身后响起,不敢相信——小风是为了助其他人脱困,故意那么说的么?他在做什么!万一要是——
一旁,杜霄攥紧了拳头,瞠目而视,却不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为小风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然而此时,却唯有杜霄知道他说的,的确是实情——只有这个与他最熟络的汉子知道,这个看似体弱多病,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居然实际上是一个技艺精湛绝伦的铸剑师。而那把骖龙翔,则是他这三年来第一件心血之作。
而这些,少有人知。
那么,小风这家伙,难道是真打算冒险去给赛孟尝铸剑了么!这怎么可以!那些被召去的铸剑师,可是都......可是都......
对面的江湖客猛地咬牙,霍然间,雪亮的剑尖掠起,点在小风的咽喉上。
一片惊呼。小风微微闭眼,却并未动容。
“哎呦,这位侠士......”之前将小风拉到墙角的工匠惶然地抢上几步,“他,他不是我们对月坊的,只是这里一个老铁匠的儿子,一向身子不好,求你千万别跟他为难啊!”
手持骖龙翔的剽悍江湖客浑然不理,大量眼前的年轻铸剑师,点头冷笑起来:“胆子倒是不小。但是,想必你已听说过,为主公铸剑失败的铸剑师,都是什么下场。倘若你为这些人胡乱出头,哼,后果可要掂量清楚。”
“当然。若是不然,我也不会站在这里。”小风定定看着对方,忽然扬唇道,清冷如冰水的眼眸依旧平静。
一时间周遭一片寂静,气氛犹如冻结般凝滞。
“哈哈,好,好!果然有趣!”江湖客如鹰般的眼眸死死盯了清瘦的年轻铸剑师半晌,突然扬头一声大笑。他旋即伸手入怀,掏出一块锃亮的铜牌,扬手抛去。
赤红色的铜牌划出弧线,掠来。年轻铸剑师伸出手去。那一刻他眼中的神色终究是剧烈的变幻了一下。
“小风!别,别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站在一旁的壮硕汉子忍不住高叫。
然而,铜牌已被小风牢牢攥在手中。
“呵,杜大个,之后这几天若我不在,也记得把剑铸好,别再让人带着断剑上门了,知道了么?”小风侧头,戏谑般的微笑中却隐藏了些不见底的东西,沉默。
只一瞬间,无人捕捉到他眼底接连翻覆的神色。
幽暗的锻坊内一片寂静,连众人的喘息都有了瞬间的滞涩。
就在清瘦的年轻铸剑师接下那块铜牌的一刻,千里之外的地方,雀翎镶饰嵌八宝的锦屏前,一双雪亮的眼睛正缓缓睁开。
“试剑。”
男子的声音带了几分慵懒不耐,却莫名有种令人不敢违逆的震慑力。
一个精实的汉子应声从旁站出,恭谨地向斜倚在锦榻上,手持白玉夜光杯,身披貂裘的男子一礼,自一名半跪一旁的人所托的玉盘上取下一柄长剑,走到正立于广阔长厅当中的一根碗口粗的钢柱前。
钢柱不远处立着一个矮小健壮的男子,此时满脸满颈都是汗珠,紧握的双手不住发颤,垂下头来。地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间的缝隙,尚残余着已作黑褐的血迹
“祁先生,听说你号称岭南第一铸剑师,是也不是?”金冠束发的中年贵族晃着玉杯里血色的美酒,瞥了那个战栗着的健壮男子一眼,缓缓道,“现在就来看看,你当不当得起这个名号吧!”
他的话音一落,持剑的精实汉子便即起手,薄如柳叶的剑刃化作一道光弧向着那精钢所铸的柱子直劈而下。
铮然一声厉响后,一截拦腰折断的剑刃横飞了出去,闷声坠地。而那留着六七个缺口的柱身,却只是又多了一道浅浅的新痕。
看着那截断剑跌落脚边,岭南第一铸剑师瞬地面无人色,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般软摊在地,筛糠似地颤抖起来。
锦塌上披着貂裘的男子蹙起了眉,“哼,果然又是如此。“他翻起酒杯将鲜红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是。”
一阵声嘶力竭的求饶叫喊声在耳边响起,赛孟尝凌千乘却恍若不闻,好整以暇地提起几上精致的酒壶,将玉杯斟满。
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忽地被含混模糊的呻吟取代,又悄然无声。
鲜血在光洁如玉的地板上蔓延开来,如无数条毒蛇蜿蜒着四散爬行。
沾血的刀被娴熟的收入了鞘内,随着主人退回一旁到垂手整齐侍立的随从当中。又有几人抢上,麻利地抬走了那铸剑师尚且温热的身体,拭净地上血迹。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除了地上闪着寒芒的断剑。
“又失败了,这已经是第七次了......都是些废物。”凌千乘沉声,手中酒杯重重磕在紫檀茶几上,鲜红的酒浆四溅。
“再去找人来!这世上,就当真没有技艺尚可的铸剑师了么!”
“主公不要心急,”侍立他身畔的一名长须老者弓身道:“这把长剑‘天涯霜雪’并非凡品,既然早已折断,若要修复如初想必极难,也难怪这么铸剑师尝试接续均吿失败。”
呵,难道,能将此剑修复如初的,唯有璀阳门人了么?凌千乘抬手揉着眉心,在心中暗道。
“属下已派人多方打听,寻找铸造长剑‘骖龙翔’的那个铸剑师,想必这时已有所获。大约立刻便可将此人带来,为大人修复爱剑。”
鲜红的酒浆沿着几案的边沿滴滴落下,以单调沉闷的节奏敲击在地面上。
“哼,只怕仍是像前几次一般,又多一个人以血来祭我的剑罢了。不过,这一次没有那个小丫头在,扰我的兴致,很好。”
说出这句话时,恍惚间,那个暴虐无常满身血腥的权贵眼前,竟出现了一张娇甜清澈如花间晨露的笑脸。
十三四岁的闺阁千金正持着银勺逗弄着锦屏前架上的鹦鹉,半偏过头,以鎏金碧玉簪斜挽的秀发垂落肩上,流苏摇曳出点点细碎的光。
“叔父,叔父!你再不答应我,我要去找爷爷评理啦!”那个清脆声音似在遥遥回响。
“霜儿!”
赛孟尝凌千乘霍地睁眼,额上的青筋渐渐浮凸。
“给我速把那铸剑人找来!”他忽然大喝一声,猛然站起,“我已然没有耐心了,这一次,只给那人七日的时间,七日后若剑未成,给我格杀勿论。”话未说完,人已拂袖而去。
“——七日后若剑未成给我格杀勿论!”
那句话,还在凌千乘身后空旷的大厅里反复回响。
只剩那把遗留在地的断剑,闪出一点凄冷的白光.
而在远处对月坊杂乱的工坊内,那一块以遒劲字体书了大大一个“凌”字的铜牌也在年轻铸剑师清瘦的手中泛着幽幽的光。
小风注视着那块铜牌,看着自己映得扭曲的倒影,清冷无波的眼底依旧是深得看不到底。
他的嘴角淡淡一牵。眼底依旧是满不在乎的从容冷定,甚至有些轻蔑。
不过也是一群贪心不足的人罢了......追名逐利,不惜代价。
突然汹涌而来的一阵眩晕却让小风一个踉跄,那种熟悉的剧痛又开始自胸口蔓延。
方才突然发作的旧疾被他强行压制下去,这时又再次席卷过来,他只觉得身体一阵虚浮,已经有点难以支持。
这样的情形,已经如影随形地伴随了他许多年。他很高兴王铁匠用了一个“多年前一场大病,落下病根,一直未能好全,所以身子很弱”的理由为他解释。那的确是一个用来搪塞的绝好理由,可以让他免去很多麻烦。
对于他来说,更是隐匿某些东西的极好机会。
忽然之间,一直望着铜牌默默沉吟的年轻铸剑师抬起了眼眸。在那一刻,他突然清晰地察觉到了某种东西——一种力量,一种他极为熟悉的力量,竟让他险些不慎把一瞬间的惊诧表露在脸上。
在同时来到这间锻坊的,居然还有其他人——某些比这个赛孟尝门客还要不同寻常的访客。
小风心下猛地一沉,拼命地遏制住渐起的纷乱——他告诉自己一定要绝对的冷静。他知道这一刻一定会来,但没想到会是如此突然。
在年轻铸剑师接下铜牌的一刻,杜霄和身旁吓得不知所措的众工匠急忙地围拢上来,纷纷急叫劝阻。瘦削单薄的年轻人默然在一旁坐下,低着头,攥着那块犹如阎王令的铜牌,攥得指节发白,
在旁人眼中看来,那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