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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浓,四方沉寂。年轻铸剑师小风独自在去往医馆的小路上垂首疾行,中天里狭窄的残月似乎在不离形影地相随。
怀中的断剑轻轻硌着胸膛。金属特有的冰冷终于被他的体温一分分暖透。
不知是怎么想的,在去医馆见郝医仙之前,他突然决定随身带上这把藏在箱底很久的断剑。
路上空旷无人,听得见几片枯叶坠地,簌簌轻吟。
小风忽然想起了这把断剑从前的主人,也想起了前方医馆中的那名女子,更想起了与之相关的许许多多。
无数往事随之轰然涌入脑海。
他屏息,强行压抑住汹涌的心潮,只是一声不响地垂首而行。
身侧稀落的房舍已经陷入夜晚的沉默,窗口的灯火,朦胧的街影纷纭交织在黑暗里,有几分乱人心神。
小风孤身行走在这片寥落中,向着那个熟悉的方向而去。
然而此刻,去往郝记医馆寻找医仙郝凝嫣的,却不只是他一个人。
轮声辚辚,一辆马车沿着郊野盘曲的小路驶至。
车上跳下几个汉子,都是满脸疲惫而焦躁的神色。
而车厢之中,还躺着一个人,不时大声呻吟。
显然,他们是风尘仆仆地来找郝医仙求医的人。像他们这样的来访者,每天都并不罕有。尽管隐居于陋巷,那位医仙之名却远扬江湖。
在黑暗之中辨不清路途,又惦念着车中同伴的伤势,几人四下打量,领头一名相貌粗豪的汉子已忍不住喃喃咒骂起来。
但是,天色已晚,在这片荒野之中连个可以问路的行人都无法寻见。
他们几人本是路过近处的镖师,不料行至半途,所护的财物却被一众高手所劫,那车中之人,便是他们在混战之中重伤的同伴。
几人合计,立刻决定去求见那个传言中医术精妙的“郝医仙”为伤者诊治——虽然,其实他们与大多数寻医者一样,连这个隐居于陋巷之中的神秘人物,究竟是何来历,是怎样的形容都一无所知。
只是听说那是一位身怀绝技高人前辈而已,自然而然地把他想象为了一个气度不凡老者。
“吴三哥,你听,那是什么声音!”突然,黑暗里有人开口道,打了个哆嗦。
那相貌粗豪的汉子吴老三侧着耳朵一听,心里打了个突——夜幕之中的确正有一个幽微的声音隐隐传来,那居然是一个女子凄婉的哽咽声。
几人寻声侧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座孤坟。
“什么......鬼,有鬼!”已有人吓得一颤,脱口而出。
“妈的,胡说八道,哪来的鬼!”吴老三叱道,有心逞能般地反而向那片荒坟走了几大步。
这几步走得很急,吴老三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仿佛一口气凝结在肺中上不来。然而他打死也不会把这跟“遇到了女鬼”之类联系起来,大咧咧便上了前。
这下,他看得清楚——孤坟之前静静站着一个纤秀的女子,长发和衣摆在风中飞扬,像是一只秋风中停落,却再无力举翅的蝶。
女子面前,是一块尚新的墓碑——碑上却没有一个字。
原来,那并不是什么鬼怪,只是一个来扫墓悼念亡人的女子。
吴老三看清了女子的打扮——女子系着黑裙,在当时当地的风俗之中,那是亡故了丈夫的妇人才有的打扮。
也就是说,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许的年轻女子,竟是一个小寡妇。
那么,坟中是她丈夫么?怎么碑上连名字也没有?
吴老三心头火起——他们是送病人求医,当然想求个吉利,却抬眼便看见一座坟头,又遇着个上坟的小寡妇,实在是晦气到家了。
这时,无字墓碑前的女子哽咽已然平息。她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叹息,忽然开口轻吟:
“情如梦,情如梦,
镜里流年一念中。
真似幻,真似幻,
何以韶华却成空?
犹记得,初相逢,欢笑语,
但长叹,别离时,萧瑟风。
阴阳诀,契阔永。
团栾尽,明月终。
倾身逝水掬残月,
忍付余生觅君容。”
她的语气很平静,声音却如冰水般,冷冽,优美得近乎悲戚,仿佛是自极为邈远的地方传来。
吴老三读书不多,这一下听得头昏脑涨,更加火大,几乎便要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这里荒僻无人,说不定倒能向那个女子打听打听路途,便十分不耐地上前扯着嗓子喝道:“喂,那个婆娘,你知道去‘郝医仙'的住处该怎么走?”
一片静默,那女子恍若不闻。吴老三不禁大怒:“喂,你耳朵聋吗?
他大步迈上前,肮脏的靴子正巧踏上了端正放在坟前的一朵纸花,将其碾得一片狼藉。
坟前的女子霍然回头,隐在昏暗之中的眼眸紧紧盯着这样一幕,却陷在死寂中一声不响。终于,她静静开口:“先生为何要打听这些?”
“废话,当然是给人看病!”吴老三撇着嘴,眉头凝成一个疙瘩:“知道就赶紧说,磨叽什么?”
女子仍然没有答话,打量了吴老三足有良久,忽然移步上前,到了那传出呻吟声的马车前,撩起车帷。
“就是这位先生么?”
“嘿,你干什么!”吴老三冲上去一把将她拉开,怒喝道:“你个小寡妇死了老公,别再让我大哥染上你的晦气!”
女子并没有作声,淡淡抬起了眸子,向几人扫视了一眼,最终盯在吴老三身上:“几位如果要找郝医仙看诊,那么还是往那边去为好。”
她向着某一条道路一指,不再出声。
就在一抬眸的瞬间,女子那张一直半隐在乱发和黑暗中的面容陡然变得鲜活起来。吴老三这才看清她的容颜,顿时长大了口,眼珠都要瞪了出来——那个应该是在坟前祭扫亡夫的女子,居然是一名绝色丽人。平湖般清静的眼眸,宛如精工雕琢般的面庞,在朦胧不明的月色里,竟然有着摄人心魂的美丽。
吴老三登时态度大转,贱兮兮地笑得只见一口黄牙看不见眼睛:“多谢小娘子指路,多谢小娘子指路,嘿嘿嘿嘿......”
那女子却已转身,头也不回地渐渐走远。
吴老三等几人傻愣愣地看了良久,直到那抹纤秀的影子已经消失在视线外,还错不开眼珠。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怎么能这么好看?”
“这么年轻貌美,怎么做了寡妇?太不可思议了,真是福薄,可惜,可惜.......”
“嘿,福薄的是她老公,有这么美的妻子却早早死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她丈夫不知是什么人?应当也年纪轻轻吧?不知是病死的,出了意外死的,还是给人害死的?”
......
几名镖师一边啧啧地议论着,一边纷纷上了马车,再度启程。
马车沿着那名女子所指的方向驶去,扬起灰尘。
然而,车中几人很快便发现不对——眼前的道路越来越荒辟,衰草遍野,荒木丛生,不仅半分没有郝医仙医馆的影子,已连丝毫人烟的迹象都寻不到。
“妈的,原来那婆娘诓咱们!给咱们指了反路!”猛地明白过来,吴老三一把扯开车帘,咬牙切齿地喝道。
车中本来还在念着那个女子异乎寻常美貌的几人同样已发觉,心底也蹿起一股火来,刚刚升起的好感顿时荡然无存,纷纷大呼小叫。
——车里还有伤者赶着送医,这不是耽误人性命么!
众镖师立刻调转了马头,沿着原路匆匆而返。
几名镖师心急火燎地赶路,却恰巧错过了某些近在身侧,本会让他们大开眼界的东西。
——他们没有注意到,道旁被树丛遮掩的隐蔽地方,正有一片若隐若现的神秘光华,浮动在深邃的昏黑之中。
那团如雾气般飘渺的光并无形制,似有似无,却仿佛蕴藉着某种强大得超乎想象的力量,沛然纵横,凌厉如可以划破苍穹的利剑,强悍如可左右生死的名轮。
清辉氤氲之中,竟罩着三个盘膝而坐的男子,一动不动地闭着双目,在光华围笼之下犹如三尊灵台上的塑像。
那正是运功修炼到了最关键时刻的几名璀阳弟子,那种变幻而充沛的力量,正是随着行功从他们四肢百骸间逸散而出的无形灵力。
各有一把长剑横在三人膝前,通灵的剑身随着主人的潜心修习,也互生感应般,正绽放出越来越强盛的光芒。
过于专注而刻苦的修炼,使得几人的额上都已微微见汗,却没有一个人有半分懈怠。吐纳调息之间,清光更盛。
然而,与这一幕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这争分夺秒修习的几名璀阳弟子身畔,却有一个少年懒洋洋地躺倒在地,舒舒服服地伸着两腿,正埋头呼呼大睡,不时发出震天响鼾声,在紧绷整肃的修习场景之侧,显得颇为滑稽。
他也有一把与那几名修习者同样的通灵之剑,但此刻那把剑却在这时被他当成了枕头枕在脑袋下,黑沉沉地仿佛都懒得发出什么光来。
不用说,那自是璀阳派夙兴掌门首徒沈长松与他的几名同门师弟了。而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年,则无疑是那个最让他们头疼的小师弟姚天擎。
随着修炼过程的进行,沈长松与另外两名璀阳新秀身周的清芒流转得越来越快,从平和而至凌乱,到后来竟开始有狂躁的趋势,似乎已达到了某种极限。然而仿佛仍旧不知足般,迫切于提升修为的几人依旧在毫不顾忌地继续。
缭绕的清光渐渐变得浑浊,扭曲,暗淡,某种阴冷可怖的气息,开始一分分地弥散开来,将原本中正平和的光华取代。四周干枯的枝条被这一股凌厉的真气所激,如猛兽挥舞的利爪般疯狂摇晃,发出一阵沙沙的嘶吼。
三名璀阳弟子闭目宁息时清雅出尘的面容,也在这一刻变得痉挛,有了难以分辨的狰狞。
仍在熟睡中的姚天擎对这一切全无所知,师兄身上躁动激荡的真气和身旁乱颤的枯枝也没能影响到他打盹。他松松垮垮地翻了个身,咂咂嘴,又打起鼾来,睡容如一个孩子般懵懂平静。
他身畔,变得越来越诡异难测的修行仍在继续,被不顾一切催动的真气癫狂般盘曲,绞拧,将原本澄澈的清光完全吞噬。
终于,三人吐纳几次,停止了练功。那种隐隐透出阴沉的光华终于消散,重新化为平静。
沈长松缓缓睁眼,英俊的面容依旧是优雅平和,仿佛刚才那一瞬间他身上透露出的狂躁与阴冷只是错觉,他始终只是那个温雅清正的世外剑仙。
“恭喜大师兄的修为又进了一步。”龙束月与刘珩齐声道,语气恭谨。
“啸锋剑果真是世所罕有的至宝。”沈长松微微一笑,缓缓开口:“不仅锋锐无匹,可破开我派地下潜藏的灵脉,使我们得以汲取其中的灵气,更可吸收天地真元供门下精英弟子修习。若是借助其剑气修行,更可让功力提升的速度瞬间变为数倍,习得至强的功法。”
“大师兄说得极是,自八年前夙兴掌门铸成这件镇派之宝,璀阳派的实力与声誉,已是无人可企及的了。”
“不错。有了这把剑,我璀阳门下的弟子,必将得到无与伦比的力量。”沈长松淡淡牵起嘴角,仰头注视着天穹里犹如匕首般刺破星空的冷月,“无人,堪与我等匹敌!”
“璀阳派能有今日,还都要归功于掌门人。”
龙束月遥望远方,语气中满是崇敬与感慨:“夙兴掌门真不愧为举世无双的人杰——门中的弟子谁也忘不了,八年前剑成时的情景.......剑炉符火彻底衰微,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铸剑已经失败,门中数十年的心血将就此白费,再加上那时外界的无耻之徒趁虚闯入,一场大乱,璀阳上下人心惶惶......谁知,掌门人竟在最后关头找到了不知是什么方法,力挽狂澜,就在大家濒临绝望的时候铸成了神剑啸锋。”
“那时我还是个刚入门几月的小弟子......这辈子也忘不了剑成时的一刻,忙于收拾残局的众位师长抬头,看到铸剑厅方向腾起夺目的万丈剑芒时震惊狂喜的表情......听人说起过,当年啸锋剑将要铸成时,曾遇到了无法可解的困难,以至于一日日耽搁下去,眼睁睁看着多年心血功败垂成......没想到,掌门人竟能恰巧在这最后一刻找到方法,摆脱这多年的死局!当真是险到了极点,也巧到了极点!
“没错,若论才干与胆识,只怕世上再找不出一个人堪与夙兴掌门并肩!这世上也只怕再找不出一个人,配与掌门人一般受人敬重景仰!”刘珩深深点头,附和。
然而,提起那位举世无双的大铸剑师,几人崇敬的神色之中却又有了些惆怅慨叹——虽然当年的夙兴长老因剑成即位一时间煊赫荣极,风头无两,门内不少弟子却也知道,大概正是“福兮祸所倚”的道理,那段日子之中,夙兴掌门亦遭逢了不少横生的巨大变故,一度萎靡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