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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像墨汁滴入水一样氤氲模糊, 再次清晰时, 文森特眼前出现了继母所生的儿子。
继弟与他只差了三岁,文森特的母亲病逝后不久, 继母就进了门。那时文森特还太小, 都是后来听人叙述的。
继弟叫人打开了牢门之后,屏退了看守和随从。
文森特双手各戴了一个金属环, 中间连接着一条锁链,与犯人无异。他诧异地抬头看这个继弟,平时二人关系比较冷淡,不过还算和平, 他猜不透他此时来的目的。
继弟拔出腰间挂着的长剑, 露出得意又痛快的表情,用剑指着被铁链束缚住双手、坐在地上干草堆的名义上的哥哥。
“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讨厌你呢, 哥哥。”
文森特少年性子一向跳脱,尽管心里愁苦, 还是忍不住顺着话头皮一句:“我知道啊。”
看到对面继弟一噎, 他继续说道, “只不过我如今蒙冤,你还不怕弄脏衣服特地来这肮脏的监牢对我落井下石, 我没想到你对我讨厌到这个份上而已。”
“……呵,还有心思说笑, 看来你并不了解自己现在陷入了怎样的境地啊。”
继弟眉梢一抬, “如果你还期待着会有人替你主持公道、调查真相, 那你就太天真了。”
文森特这才缓缓皱起眉毛,眼神渐渐沉下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就算我今天在这杀了你,所有人也只会说我是为了公爵府的名誉,大义灭亲,不会有人对这件事提出一句质疑。”他颠了颠手里的长剑,剑尖在文森特眼前轻快地晃动了一下,“包括父亲。”
文森特显然不信,“等父亲回来……”
“父亲就在府里呢,可是你见他过来了吗?”
“……什么?”
“还不明白吗,你已经被所有人放弃了。其实从很早以前,你就已经被放弃了。”
继弟恶毒道,“看在你命不久矣的份上,我不妨大发慈悲地告诉你真相。你床上那个女人,是我弄的。”
文森特手上的铁链发出“哗啦”一声,被继弟用剑抵住咽喉制止了动作,只得怒火中烧地瞪着他。
继弟看着剑术超群、被他们共同的武艺老师称赞的哥哥,如今拿剑的双手被囚犯的铁链束缚着,被自己用剑指着没有反抗的余地,心情从未有过的畅快,这些年积攒的郁气也一并疏解不少。
他继续说着:“那些女仆真是讨厌得紧,成天叽叽喳喳‘文森特少爷怎样怎样,文森特少爷又被老师夸赞了,文森特少爷很受骑士长看好……’”他啐了一口,“那便为了他们的文森特少爷去死吧!呵呵,死之前让我爽爽,也算物尽其用了。”
文森特眼睛里血丝愈发明显,压抑着愤怒,“你这个畜生!”
继弟也不生气,“哦呀哦呀,这就气成这个样子了吗,那接下来的话岂不是会让你气疯了?”他语气夸张地说道,“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说,生你的那个女人是病逝的……其实并不是哦。”
文森特眸子一震,几乎屏住呼吸。
“我母亲那时候已经怀了我,可是怎么能让我带着‘情妇的儿子’这种身份出生呢?所以,当然要想办法让你母亲让位了……”继弟歪着头,欣赏文森特恨不得杀了他的脸色,“没错,你母亲其实是中毒死的。”
“因为担心被发现,所以只能下慢性毒/药。本来一个多月就该死了,你生母竟然因为牵挂担忧你,硬生生挺了将近三个月才死,那时我母亲怀着我的肚子都快遮掩不住了,差点就不太好看地挺着大肚子进门。啧啧,真是晦气,和你这贱种一样可恶!
我母亲说,她当时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就怕父亲查出来她的所作所为。可是后来发现都是白担心,哈哈,父亲根本没去查,他根本不在意那女人是怎么死的。”
继弟充满恶意地一字一顿道,“就跟他不在意你的死活一样!”
继弟说完,挥剑斩向文森特,“现在,你也该去陪你那短命的母亲了!”
然而下一刻,锁链稳稳接住了他的剑锋。
文森特怒极反而异常平静下来,只是眼底仿佛氲上一层黑雾,令对上他视线的继弟忍不住心惊。
继弟想再次抬剑,剑身却被铁链一绞一拉,不由自主往前送去。
文森特敏捷跃起,一脚蹬在继弟心口,将他踢得向后飞出,狠狠撞在监牢铁栏上,剑也脱手了。
继弟摔在地上,捂着胸口,嘴里泻出不成语句的微弱呻/吟,疼得爬不起来。以往和继弟切磋,文森特都有所留手,这一下则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毫无保留。
“我自会去找父亲问清楚。”文森特走到他面前,语气仿佛都带着寒霜,“镣铐的钥匙在你这吧?”
“在……在我上衣口袋里……”继弟疼得直抽气,表现得痛苦到动弹不得。
文森特俯身翻找,没注意继弟眼中凶光一闪,迅速抽出隐藏的防身匕首,向他背后刺去。
文森特战斗技巧熟练,身体条件反射地一抬臂格挡住他的小臂,顺势捏住他的手腕一掰一送,匕首“噗嗤”一声轻响,雪白的利刃没入了继弟的胸膛。
继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艰难地咳出几口血沫,睁着眼睛就停止了呼吸。
文森特怔怔盯着继弟胸口的匕首半晌,才收回目光,翻出钥匙打开了镣铐。
梦境开始快进,一些场景闪烁——
和父亲的对峙争执、父亲的怒骂;
面对他的质问,父亲无情的话让他恨意滔天,却终究没有取走父亲性命,脑海中一个疯狂的念头,让他挥剑斩向父亲的下/体,算作向这个没有资格做丈夫、做父亲的混账老男人讨债;
离开时撞见继母,亲口告诉她继弟的死讯,继母状若癫狂的样子……
从公爵府逃出来的文森特渐渐从憎恨的情绪中清醒过来,觉得这一切就是一场最可怕的、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跌跌撞撞、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心中迷茫又无助。
就这样走了一天一夜,从繁华的市镇走到乡野农庄,双腿几乎失去知觉,却依然机械地没有目的地向前走。
脚下被凸出的石头一绊,他整个人跌倒在地,一瞬间疲惫、饥饿、痛楚席卷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文森特仰面躺在地上,呆呆望着天空,不合时宜地想着,无垠的蓝天上漂浮的云朵看起来那么温柔。
母亲的样貌他已经记不清了,只有他收藏着的泛黄失真的老照片上,依稀能读出母亲温柔的神色,照片里母亲慈爱地看着小小的他。
他虽然不记得面对母亲的目光是什么感觉,但那大概就像这些云朵一样柔软吧。
他躺了一会儿,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继续前行。胃里的饥饿感抓心挠肝,让他步履更加沉重。
忽然,文森特眼睛一亮,前方有一片果林,诱人的果子就红彤彤地挂在树枝上,一抬手就能够到。光是看着,就让他情不自禁地分泌出口水来。
他拖着步子,加快脚步走到一棵果树下,伸手去摘果子。
可指尖刚要触及那诱人的果子,他的手停了下来。
文森特望了望果林,虽然没有看到人,但这明显是人家种的,他又身无长物没有一分钱可以补偿给果林的主人。如果这样擅自摘取是偷窃,与骑士的信仰和准则相悖。
他虽然还不是一名正式的骑士,可他一直以骑士的品德严格克己,以成为最正直勇敢的皇家骑士为理想。
少年吞吞口水,犹豫地看看头顶的果子,还是收回了手,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
又走了一段路,他看到一户农家。摸摸肚子,自嘲地想到,没想到他竟然有一天会沦落到向别人讨要食物的境地,不过乞讨总好过盗窃。
文森特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上前敲门,心里想着,也许这家人会愿意好心给他一杯牛奶喝?他有机会的话一定会报答的。
里头隐约传来孩子叽叽喳喳的吵嚷,和妇人暴躁的斥责,院子里的狗也汪汪叫个不停。半晌,一个妇女的骂骂咧咧的声音才由远及近,不耐烦地“吱呀”一声开了门。
农妇杵在门口上下打量来人,嫌弃道:“有事?”
文森特动动唇,只憋出一句,“您能否给我一口水喝……”
文森特这一路风尘仆仆,又摔了一跤,原本整洁的衣服混着汗水、泥土、和暗红的不显眼的血渍混在一起;头发也乱糟糟的,头顶还有一片枯黄的树叶;好相貌被疲惫的神色和黑乎乎的污痕拉低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
农妇往地上啐了一口,大嗓门嚷道:“真他妈的晦气,一大早开门就看到臭乞丐,”她抄起门边的一把大笤帚就往文森特身上抽,“滚!滚远点!别让老娘看到你!哪里有多余的粮食喂你?”
心情不顺的农妇借机发泄,狠狠抽打眼前狼狈的少年。“年纪轻轻不缺胳膊少腿,整日游手好闲不知道找份正经工作,就知道伸手要东西!吸别人血的乞丐!我就是把吃的喂狗都不会给你!滚!”
文森特疲惫极了,又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生生挨了几下。但比身体上更疼的是心头的屈辱。
可他的教养不允许他和一个不会武艺的普通农妇动手,又无从解释,只能沉默。文森特踉跄后退几步,木制的大门在他面前“咣当”甩上。
他深呼吸几次,艰难地平复了一下情绪,像幽魂似的又开始继续往前行。
这次遇到的是一颗野生的植物,枝桠上结着鲜红的果子。文森特不认得这是什么,但是听说野外一些太过鲜艳的果实是有毒的。
他眼前浮现了这两天来的种种:蓄意陷害,亲人的背叛和抛弃,杀了人身负追捕前途渺茫,梦想彻底破碎,没有尊严可言的境地……
他忽然有一种“不如死了也好”的念头。
文森特猛地摘下不知有没有毒的果子,大口吃起来。
有毒也好,无毒也罢,听天由命吧。
他接连吃了几个果子之后,坐在地上倚靠着树干渐渐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