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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嵐先行回房休息後,時清並沒有馬上回到房裡,因為顏偉從沙發上坐了起來,睜著炯炯有神的雙眼,說明剛才他並沒有真正入睡。
「你的演技很好,我還以為你真的睡著了。」時清發自內心由衷的讚嘆。
「我只是不想被問題給砸死。」顏偉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點上,大拇指朝外頭比了比,「介意陪我出去出吹吹風嗎?」
時清拉開門,朝他做了個請的手勢,率先走了出去,儘管周遭惡鬼環伺,卻無法隱去月光如水傾瀉一地的美景。
顏偉雙手背在身後,仰頭望向天際月牙,夜風拂來引動衣角翩翩,頗有仙風道骨之姿。
「我幾千年前所做的決定,真的錯了嗎?」一聲低吟自顏偉口中溢出,語調透著莫名的苦澀。
「造成這麼多的犧牲,你可曾因此對當初的決定感到後悔?」時清站到他身旁問。
「沒有吧!」顏偉皺眉想了想後搖頭,「也許你會覺得我很自私,但我從不曾後悔過,哪怕是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同樣的決定。」
當年決定,縱受千人唾棄、萬人責難,伏羲依舊懺而不悔。
時清淡然一笑,指著前方一枝微微晃動狗尾草問道:「你覺得此刻是風在動,還是這草在動?」
「我記得這是禪宗的一則故事,老禪師說『不是風在動,也不是草在動,是心在動。』」顏偉短暫沉思後回答。
「既然如此,你又何須在乎別人的答案呢?」時清聳聳肩道:「是非由人強說,黑白難得分明。人的一生能做對多少件事?做錯的事何其多,但要錯的甘之如飴,卻是難能可貴。既然如此,多錯一次、半次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山水有相逢,做錯事總歸要付出代價的,面前人就是最好的例子。不過時清不會笨到把後面這三句話說出來,畢竟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可不只是顏偉,更是上古神祇伏羲。
「小和尚,」顏偉好似讀出他的心思咧嘴道:「我在想,哪天你要是對侍奉佛祖膩了,神棍也是個不錯的工作。」
時清狀似苦惱的抓了抓頭,「雖然很感激你的提議,但我怎麼聽都不覺得這是一種讚美,可以還給你嗎?」
「哈哈哈,和你說話真有趣,難怪我會和你做朋友。」顏偉失笑,恢復伏羲的記憶之後,許多事情變得十分模糊,明明是自己親身經歷過,卻好似前世今生一般,總處處透著不真實。
「你特地叫我出來陪你吹風,該不會是要我聽你發表人生感言吧!」時清看著人生閱歷陡然倍增的友人,不禁輕搖著腦袋,他以前可不知道顏偉是個如此「閒情雅致」之人。
「怎麼可能,我是想要請你幫忙。」顏偉壓低音量道:「如果我的猜測沒錯,你身上除了那天撕開的《金剛經》,應該還藏著另一部經典,而且是佛教最古老的《阿含經》。」
時清臉上首次閃過驚疑,錯愕的問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連我寺裡其他僧人都不曉得。」
他師父圓寂前再三交代,非到最後關頭不可以輕易將經書取出,否則會替祗園寺招來災禍。
「當初地藏就是用那本經書協助女媧對付後卿,我怎麼會認不出來。」顏偉理所當然的說,上古神物與神明之間都會有所感應,所以他才會從時清身上感受到一股似曾相識的氣息。
「你是希望我使用《阿含經》來幫助你對付殭屍和惡鬼嗎?」時清試著揣測他的想法。
「這倒不必。」儘管現在因為是人類的身軀,法力只有從前的七成,但要對付那些鬼物們應是綽綽有餘。
這下時清反而不解了,既不需要他對付殭屍和惡鬼,又為何說要他幫忙?「那你是打什麼主意?」
「我希望你明天能夠用佛光將整個侯村封鎖住,不要讓惡鬼有機會逃脫,同時也避免我的法術誤傷到鄰近居民。」伏羲身為上古大神,身上神力自是無比驚人,一旦全心投入戰鬥,誰也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麼事。
時清掏了掏耳朵,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剛才我還覺得你不太在意人類的死活,怎麼現在突然轉性了?」
「如果是以前,我確實不在意,可用顏偉的身分活的這二十幾年,讓我有了不一樣的感受,至少有一些人類是不錯的。」他還是不喜歡人類,但已沒有從前那麼厭惡。
「原來如此,就包在我身上吧!」時清胸有成竹的保證,接著話鋒一轉,「不過我也希望你答應一件事。」
「哦?你說說看。」時清的要求讓顏偉感到有趣,居然有人類敢和他談條件,看來時代真的和以前不同了。
時清雙眼與他對視,黑亮的眸子閃過一抹精光,「我希望這件事解決後,你能把我的朋友還給我!」
能和上古神祇交友是種難得的經驗,可他還是喜歡以前的顏偉,至少雙方的立足點是相同的。
「放心吧!我和女媧不同,她是元神轉生,而我只是隱藏在他靈魂中一部分的靈識,是無法主控意識太久的。」
不知為何,時清感覺他在說這話時,流露著一股淡淡的滄桑和孤寂。瞬間,他彷彿進入了一個奇特的幻境,看見顏偉頭戴金冠,身穿古老的華服,傲然屹立於茫茫天地之間,腳下是無盡的白雲、蒼茫的大地,頭頂著無窮宇宙和萬千星辰,數千生靈跪服在他腳下,有種飛翔九天、唯我獨尊的驕傲,可他身後空無一人,連神明也都遠遠避開。當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一股沉重充斥心頭,時清忽然間能體會他極力想留住女媧的心情,若世間只剩伏羲再無女媧,對他而言將是高處不勝寒。
「時清、小和尚,你怎麼恍神了?」
聽見顏偉的呼喚聲,時清猛然清醒過來,露出充滿歉意的笑容,僅有他知道在那短短的數分鐘裡,自己作了一場短暫而奇異的夢。
***
回到房裡,宋嵐連衣服都沒有換就癱倒在床上,她全身痠痛,累得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可大腦的意識卻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清醒,不斷運作的思緒怎麼樣都停不下來。
她索性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橫梁,耳中聽著外頭強風拍打窗戶所導致的聲響,過去與現在的記憶交相重疊,在她腦中造成了些微的混亂,雖然剛才在眾人面前說得頭頭是道,可她仍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女媧還是宋嵐。
低低一聲吟哦,宋嵐推開窗,茫然望著滿天星子,忽然一道銀光自天邊劃過,她心中一陣惻然,想起關於流星的種種傳說,一時間不知是好是壞。
正當她在胡思亂想之際,走廊上遠遠傳來優雅輕揚的樂聲,與她在學校後山因受到吸引而迷路時所聽見的音律十分神似。那時記憶尚未完全恢復的她,還想不起這首曲子的名稱,現在她記起這是她和伏羲共同譜成的佳作,《渭水秋聲》。
只是這曲子極難彈奏,她不曾想過有凡人能夠重現曲中風情,沒想到此刻居然能夠再次聽聞,讓她倍感好奇,不由得推門往聲音來源走去。
行走數分鐘後,但見月光下一名少女倚著轉角的欄杆,正吹奏著笙簧,那幽美的曲調讓她的心境似乎回到了太古之初。
少女似乎感覺到有人走近,在吹完最後一個音符後,轉頭看向身後,宋嵐看清楚那人——是趙采葳,她此世的學生兼表妹。
「姊姊,真是抱歉,是不是我吵醒妳了?」趙采葳放下笙簧,朝她靦覥地笑了笑。
「不,我還沒有睡著,采葳,妳的笙簧吹得真好。」宋嵐讚賞的說道,如此艱澀的曲子以她的年紀能吹到這種程度,十分難得。
「不好意思,讓妳笑話了,我忘了這是妳和伏羲大人一起做的曲,居然在你們面前吹奏,真是班門弄斧。」趙采葳臉微紅,對她的誇獎有些不好意思。
「怎麼會呢!」宋嵐接過笙簧輕笑道:「妳吹得已經很好了,只是對情感的詮釋還有些生澀,好像少了點什麼。」
宋嵐接手,將唇抵在笙簧上吹奏,「叮!」就這麼一個短促的樂音溢出,采葳忽然間覺得心神一震,整個人彷彿被溫暖的和風包裹。
正在驚奇間,一連串美妙的樂聲已傾洩而出。她看見一對男女在渭水邊相擁著,兩人深情地相互凝視,眼中除了彼此什麼都看不見,整個世界都因他們的結合而歡喜,發出愉悅的聲響。
慢慢地,音樂的旋律逐漸加快,整個天幕猶如繞著他們旋轉,無數花瓣在半空中飛舞,宛如一幅美麗的圖畫讓人深深著迷。
「這首曲子真的很美,我聽說是你們剛成親時做的。」
樂曲終了,趙采葳長長嘆息一聲,宋嵐所出來的曲調比她多了一分纏綿悱惻,將戀人之間羞澀卻互相愛慕的心情展露無遺。
「那是很久遠以前的事情,我幾乎記不得了。」屬於女媧的遙遠記憶,隨著時間流逝而沉睡,就像是別人的故事。
「但妳還是很愛他吧,不然沒有辦法吹出這樣的情感。」至少在感情上是一張白紙的自己,僅能表現出這首曲子的皮毛。
「也許吧!」宋嵐不置可否,「可我們的愛情是一場災難,或許不存在,對雙方才是最好的。」
如果從來不曾擁有,就不會感受到失去的痛苦,也不會因為想留住那份溫暖,而做出錯誤的決定。
「這怎麼可能!我不曾這麼想,我想其他人也不會這麼認為的。」
「我現在什麼都不知道了。」宋嵐低低無奈嘆息,女媧愛著伏羲,宋嵐愛著顏偉,可這兩者之間永遠不可能畫上等號,宋嵐所擁有的幸福,對女媧而言是最遙遠的奢求,神必須無私。
「無論如何,我想,也許妳應該去見他,至少不要讓自己留下遺憾。」明天過後,縱使封印成功,女媧再次轉世為人,也是非常遙遠之後的事,最起碼也要讓她帶著一絲美好的記憶。
宋嵐搖搖頭道:「謝謝妳的好意,可我不能夠這麼做。」
「為什麼?難道妳不想和他多說些話?」趙采葳有些激動的問,她無法理解宋嵐現在的想法。
宋嵐漾起一抹虛無飄渺的笑容,「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我不想再破壞他的心情。」錯誤,只要一次就夠了!
「可是、可是……」趙采葳結結巴巴的想再說些什麼,卻不知該怎麼開口,但她心底總覺得這樣的做法,對他們兩人是非常不公平的。
「采葳,妳知道人類和神祇最大的差別在哪裡嗎?」宋嵐眺望著遠處朦朧的山巒喃喃低語般的詢問。
趙采葳瞇起眼,困惑地歪頭看著宋嵐,這個問題她從沒想過。
「其實這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宋嵐的聲音聽起來,空泛得有那麼一絲不真實,「神和人最大的差別,就在於一個『求』字。」
「我不明白妳的意思。」趙采葳輕晃著頭,疑問不解的神情比方才來得更加鮮明,宋嵐現在說的話,她一個字都聽不明白。
「人有問題的時候可以求神,可神有問題的時候,又可以求誰呢?」輕緩的聲音飄落在夜色中,明明如此低不可聞,但趙采葳還是一字一字聽清楚了,她顫抖著身體,喉嚨發乾緊澀,眼眶莫名一陣灼熱,淚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宋嵐的身影透出一絲悠遠飄渺的感覺,彷彿只要風一吹,就會自眼前消失似的,趙采葳不自覺伸出手,牢牢抓住她的衣角。
這夜,侯村公館內幾人整宿無眠,一種相思,幾處煩愁。
許多年以後,當趙采葳的年紀慢慢大了,記憶裡的畫面像洗白的衣服般一一褪色,可她始終沒有忘記過這個奇特的晚上,還有宋嵐好似低語的問句:「人有問題的時候可以求神,可神有問題的時候,又可以求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