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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了此话,越突然眉宇微蹙,他瞧着眼前无忧无虑之人,沉声问道:“今冬天降大雪葭儿一人独居于此?怎的卫伯伯行船还是未曾归来吗?”
“除夕之时,爹爹方才归来,奈何只于家中住了三日,去祭了一回娘亲,之后便又丢下葭儿出海行船去了。”
越听罢,心下黯然,怔了良久方才喃声道:“天葬台高僧玄虚于各方周游,易水河船夫卫老儿于四海漂泊,都是那般的自由洒脱,逍遥不羁,奈何这天底下竟当真有不思亲的游子。”如此思量,他不禁感慨,眼前这初长成的葭儿与孤女一般无异,心怜之,便正声道:“葭儿,仪止哥哥带你回家。”
茅屋之中,越静坐于案前,提笔沾墨,在那草纸上写下了几行书:
吾乃燕太子高越,奉命出宫诵经之时,亏得卫老一家照料,现今,吾归期已至,心有所念,便留此言。君生性逍遥,又以行船为生,终年于江河之上漂泊,时常不得归家,与游子无异,却独留一女,居于深山草庐之中,甚为孤凄,料想,葭儿年幼,才经丧母之痛,便独居深山苦熬寒雪之日,吾见之,委实不忍,况葭儿对吾有救命之恩,又与吾两情相悦,遂,吾欲带其入宫。深宫幽寂,人心难测,勾心斗角之事常有,但吾于此立誓,定会竭力护葭儿周全,让她于宫中安稳一生,快乐无忧的过活,言至此,遂留燕宫玉珏于此信之中,聊表诚意,还望君应允之。高越敬上。
至此停笔。越解下随身所携的玉珏置于信书之中,又略作整理之后,方才正放于案几之上,此时,整理好包袱的葭儿从侧屋欢快地奔了出来。
“仪止哥哥,葭儿头一回离家,当真是什么都想带走,这包袱都已经装不下了。”
越回头,瞧着眼前欢脱的少女,薄唇轻启,宠溺道:“无碍,再拾掇一个包袱罢,且将葭儿所想的全都带上。”
那日,年少的葭儿锁了柴扉,退出家门,便扯着高越的长袖随他一道往山下走去。山林幽寂,翠竹茅舍落于身后,两人相伴着上了缓坡,独于残雪之上留下两行脚印。赤梅林间,枝头犹存之花不时落下,阵阵梅香扑鼻,此时,提着包袱的越垂眸,瞧着身旁神色略显忧思的少女,轻声问道:
“于此临山而居,茅屋草舍,房前屋后,又有翠竹冷梅相伴,虽宁寂了些,但终可避尘世之嘈杂之音,就此离去,葭儿可会后悔?”
“若能常伴仪止哥哥左右,葭儿定不悔。”
只听少女静声答,话语虽轻,但却颇为坚决,越神色平静,抬眼瞧着前方的路,并悄然握住了她紧扯着自个儿长袖的手。他们踏雪而行,缓步离去,身影逐渐消失于林间,空留两行脚印。
山脚之下,积雪将要化净,郊外空地之上露出了翠青的草,不远处的河流叮咚作响,伴随着山鸟的幽鸣传入耳畔。慕容昌邑牵着马静立于此,瞧着那从山下走来的两人,眸色平静。另一边,盘踞着的老柳树下,正在和仪卿小姑子叙话的吕尚子瞧见了主子已经下了山,便赶忙和她道了别,将她所赠的那串佛珠暗藏于袖中之后快步迎了上来。
“公子。”他低声唤道,而后转眼瞧着葭儿,笑着问候道:“多日不见,葭儿姑娘长高了许多,出落的也愈发好了。”
“多日不见,尚子哥哥近来可好?”葭儿问道。
“好·······我和公子一切都好。”他连声答道,而后无意间瞧见了越斗篷下的腰带,见其上空无一物,那块燕宫玉珏不见踪影,便抬声问道:“公子,你那块玉珏去哪了?”
仅此一问,越垂眸思虑了片刻,方才悠声道:“恐是于路上丢了,不打紧。”
“时辰已到,咱们该上路了。”在一旁牵马的慕容昌胤冲他们抬声喊道,那少年眉宇微蹙,似乎早已对这无意间的冷落而略感不快。
郊外空地,三人侧身上马,高越拉起葭儿坐于马前。道边盘踞的老柳树下,那仪卿仍在驻足仰首张望,临别之际,吕尚子暗自迟疑了良久,方立于马上回头遥望了伊人一眼,那回眸暗含深情却又饱含无奈,纵有万般不舍,最终,为人奴仆的他也只能策马随他们离去。
东城郊外,残雪已尽,马蹄轻轻,几人策马行至于阡陌之上,甚为畅快。此时,城中山岗之上,仪容衣袂飘飘,伫立于此,狭长的眼眸淡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寻而不见,收回眸光,空留一声叹息,便折身下了山岗,奈何却于山岗之下瞧见了早就等候在此的仪卿。她顿时心中发虚,唯恐那小姑子窥探了自个儿心底的秘密,又念在自个儿辈分较高不大好失仪,便故作镇定,笑意清浅的缓步朝她走去,悠声问道:
“雪化之际,草木渐生,正是入山寻参药的好时机,仪卿为何会出现在此?”
“仪卿来此送别旧友。”那背着竹篓的小姑子目光沉静,毫不掩饰的答道,而后瞧着她,清亮的眸子中便多了几分不解,问道:“仪容姐姐明明对那人心有所念,却又为何只是躲于暗中,不肯出面大方相送?”
“胡言,仪容乃出家之人,何以会对男子思之念之。”言罢,仪容暗自垂眸,不再理会她,便独自往山中走去。
仪卿随后跟了上去,接着道:“那男子所作的画卷被仪容姐姐放置于房中珍藏的甚好,系画之索也已陈旧,想必定是姐姐每日展画一观之故;那男子居于山墺中的小屋,现下早已空置,仪容姐姐虽时常去之,略作整顿,但却不曾挪动过一物,还让旧物一切如初,保留他居住时的样子,这种种一切,若不是姐姐对那人心有所念,又何以会做到此?既然这样,那他归来时,姐姐为何不肯相见,不肯相见便罢,那又为何还要独立于山岗之上目送?”
听了此话,仪容停住了脚步,转身瞧着眼前心思细腻的小姑子,横眉正声道:“画作珍藏甚好,皆是因我本爱画惜画之人,与作画者无关,且外,山墺小屋原本便是我在拾掇,奈何那两个男子德行甚好,将其间之物摆放的井井有序,瞧着甚为舒坦,遂便叫我不想挪动一物,懂了吗?”
“可是······”
“够了,此事不必再议。”仪容沉声制止,而后转身瞧着眼前将化未化的残雪,瞧着那悄然抽芽的垂柳,神色逐渐恢复如常,便悠声道:“你也不必多想,入山采药去吧,这于山下私会男子一事,我便当作皆未瞧见。”
言罢,她便独自往山上走去,独留仪卿一人立于此,瞧着她那逐渐远去的身影,眸间竟是不解和疼惜。
到底她是天葬台高僧玄虚之女,骨子中的孤绝清傲非一般女子所能比。独立于山岗之上,尽管那是她心念之人,尽管那心念之人别后归来又将要归去,但她仍可处之泰然,躲在暗处眼睁睁地目送着他远远离去而无动于衷。去年秋时,离别前昔,两人曾于山岗之上短叙,那个时候,他不再是仪止,而是大燕国高越太子,叙谈之时,他恍惚游离,欲说还休,似有千言万语都藏于嘴边,为此,她心知肚明,但仍佯装不知,最后只得随意道出一愿便抽身离去。那个时候,离去的她,纵使心中也有千头万绪,却也最终不过是化作那于山岗之上的一个回眸,再无其他。
她生性潇洒自由,极爱山林之乐,而他,乃大燕国尽享万人朝拜的太子,容颜俊美,又是这般优柔多情,日后定沾惹桃花无数,那宫墙深院,美女如云,皆日日空等着一个男人,勾心斗角,蹉跎了年华,料想,绝傲聪颖如她,又岂能沦为那女人堆中的一个?
如此,倒不如任他归去,这样也好。
可奈何她终是女子,不似玄虚僧人那样洒脱不羁。当天夜下,从山中采药归来的仪容早早儿的便睡下了,到了此时,她半卧床榻,辗转反侧了良久,却仍迟迟未能合上眼,只得睁着双眸瞧着轩窗上映下的斑驳竹影,在暗夜下抬手,于墙壁之上素手写下了“仪止”二字。
如此,便是向来清醒的她对自个儿最大的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