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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不到黑暗,是因为你的世界从来没有过光明。
深秋时节的雨比起其他时候更为清冷,多了些许凄凉哀怨,这是一种仿佛能渗透肌体,深入骨髓的悲伤,无处躲藏,无处逃避。
山鬼很讨厌这种雨,透着一股伤春悲秋的味道,经常让自己想起一些事,一些自以为早已忘掉的事情。也是这种雨天,那个宁折不弯,受了一辈子苦痛折磨的爷爷,在大年三十的夜晚,走了,最终孤眠深山,于世辞别,从此他家再也没贴过喜字。他不应该是这种结局才对,像他那样有大本事的人不应该走的时候只余一堆黄土、一块墓碑。籍籍无名不应该是他的墓志铭,山鬼不止一次这么想。
山鬼不是自己的本名,是村里人起的绰号,意为山里的孤魂野鬼。传播开来久而久之竟成为自己的名字。村里除了母亲,无人记得自己叫什么,姓甚名谁,或许他们根本不想花一点时间了解,因为在这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没有人会在乎一个不明来历的野种的感受,就像人们都习惯性忽略路旁受伤的野狗,没有人关心他的腿是被谁打断的,如果这只野狗还不懂摇尾乞怜,审时度势,冲着别人狂吠叫嚣,便会引来一顿棍棒,打断他的另一条腿。
人性本恶,山鬼很早就有这样的认知。
此时已是傍晚,天空乌云密布,就像是一块落下的帷幕,与群山相连,如同牢笼一般,将山村包围困住,细雨裹挟着寒风从山野间呼啸而来,打在脸上。
山鬼斜靠在门槛坐在自家的门牙边,望着远处天空发呆,嘴角噙笑,其实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他就是要笑,这是爷爷留下的事,要做好。
“滴滴”
伴随着声响,一束强光穿透雨幕激射而来,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辆破旧的三轮两厢货车,轮胎上的凹槽嵌满黄泥,挡风镜上只剩下一只雨刷孤零零地来回摆动,显得几分滑稽可笑,隐约间可以看见副驾驶上坐的是村长王斗鸡,人如其名,长了一对斗鸡眼,准确的说应该是被李屠户打出来的,因为整个村子都在盛传,王斗鸡和他老婆钻了苞米地。而最初的时候,山鬼只不过是和张狗剩说他看见两个人在说话而已。
货车明显是跋山涉水而来,带着满脸的风霜和汽油味在门口停下,车身后边包着一层厚厚的防雨篷布,里面似乎要装载着什么货物,对于这个地图也未必标记的小村而言,汽车是极为罕见的珍贵,此刻闻声聚集的小孩们都一脸贪婪地盯着瞧,李二狗已经在为争夺抚摸的处女权和张狗剩干架起来,即使这只是一辆看上去即将报废的破车,但对于他们来说就好像是另一方世界的敞开的“大门”,可能是一生也只有一次勉强够着的机会。有时候穷真的是基因遗传,代代相传,生生不息。一个人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算是真正的活着?踩过多少人的身体才能真正跳向另一个世界?
熄火下车,主驾驶室下来的刘全有眼角一瞥,看了身后此刻不停摸着车身的一群小毛孩,不免有些嗤笑,对着一同下来的王斗鸡说道:“真是穷山恶水,鸟不生蛋的破地方,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
“刘老板,来,快进屋,别和小屁孩计较,山里雨毒,小心走风。”王斗鸡小心陪笑着,心里却早已骂娘,他毕竟是这里的村长,这分明是当他面打他脸,但这位老板是自己的老财主,所以也只能忍气吞声。
王斗鸡领着刘全有向前走着,探头问道:“小月,小月,在家吗?你托我的事办好了。”
等了一会,没听到答话,便扭头朝坐在门牙的山鬼问道:“山鬼,你妈呢?”
山鬼充耳不闻,一旁的刘全有反而开口问道:“山鬼?这是他的名字?好奇怪的名字,我还以为你们这里都是一群畜生,什么狗蛋,二狗子之类的!”说完,率先笑了出来,不加掩饰也不屑掩饰,语气中充满讥讽,一种大城市人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王斗鸡小心附和道:“是是是,你可别看他跟个闷葫芦一样,他可是我们全村子长得最秀气,最漂亮的小屁孩,一定可以帮老板赚大钱。”随后伸手过去,掠开山鬼的刘海,捏着下巴转了转,道:“你看我没说错吧”言语间,充满自信,动作熟练,没有任何迟疑。
刘全有仔细观察着山鬼,就像打量自己的猎物,衣服上虽然打着许多补丁,但却极为干净,显然有着不错的自制力,不同于身后那几张仿佛刚被霜打过的茄子的脸,他拥有一副白皙俊秀的相貌,特别是一对眼睛,单纯干净,没有一点杂质,现在正嘴角含笑的看着他,至少看上去很是乖巧。
好货色!这他妈调教下绝对能赚钱,赚大钱。
刘全有很惊喜也很好奇,山里竟然有这么俊美的小屁孩?刚要说话,里屋传来声音。
“是村长吗?先进来喝点热水,这天怪冷的”这是一个和村里其他女人声震三里截然不同的声音,纤细而柔弱,好像风里摇摆的杨柳,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王斗鸡听到后连忙招呼刘全有进屋谈事。
两个人全程交流没有任何的避嫌,山鬼自始至终不言不语,对着天空发愣,他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那只坐井观天的青蛙。
很快,两人前后相继出来。
“刘老板,这次给你弄了这么个好货色,你看,这钱能不能稍微加点”王斗鸡说完搓搓手指。
“没问题,以后你给我长点心,认真点,别他妈拿些水货了事,钱管够”刘全有痛快地说道。
山鬼终于动了,像解冻的冰河,起身进屋关门,不理会门后货车扬长而去的喇叭,走进厢房,床边坐着一位温柔女人,坐姿端正,一丝不苟,就像山里坚拔的古松,一身洗到发白的衣裳反而衬托出一份高洁素雅,温文尔雅这四个字在这个女人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山鬼倒了杯热水过去,轻声说:“妈,天气不好,你衣服多穿些”待母亲接过水后,山鬼转身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大棉袄给她披上,眼角扫到一旁的编织袋,眼底蒙上一层阴影,嘴角扯了扯,终究笑了出来。
张小月将一切收到眼底,有些不忍,深吸一口气道:“刚才那位刘先生是从大城市来的,就是前些天我们商量的那个人,明天他会来接你,带你到大城市,以后,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好好......对不起,阿离,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没本事带你走出大山,让你用这种方式离开,妈妈对不起你”不及说完,就将山鬼牢牢抱在怀中,生怕被抢走一样,泪水顺着皱纹滴落在山鬼肩膀,晕散开来就像秋日凋零飘落的松叶,柔弱而无力。
山鬼回抱面前的母亲,闭着眼睛感受她身上的温暖,良久,缓缓张开眼睛,柔声道:“妈,不怕的,爷爷教了我那么多本事,还跟我说过很多外面的事,我能保护好自己的!以后等我出人头地了,一定把你接到城里,买最漂亮的衣服,最贵的珠宝首饰,让你住大别墅,好不好?”
“你不懂,爷爷和妈妈都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张小月喃喃自语。
山鬼没有追问这句话的意思,比起即将到来的事情显得无足轻重,空气凝滞,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桌上一点烛火在风里挣扎求存。
这一夜,山鬼失眠了,母亲失眠了,整个山村也注定要失眠,青蛙离开生长的池塘,游向广阔的大海,这是一段艰难的旅程,沿途遍布荆棘和玫瑰。
这一年,山鬼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