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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午时的喧嚣,阳光慵懒的抚摸着人们的面庞,人也变得懒懒的。
秋儿觉得很久没有过空着手逛东街的体验了,这几日不是腰上别着装蟋蟀的竹筒,就是拿着三元楼的吃食,或者提着薛寡妇家的猪大肠,李老实的烧鸡。
看了看身边也被太阳太阳晒得懒洋洋的小狐狸,不由得想起刚才纪氏的话:“小狐狸看着是个鬼灵精,其实就是个小笨蛋,秋儿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会被他当成野小子?你虽然衣衫有些落魄,脸上也脏兮兮的,但就凭你那糯糯的嗓音,是个明白人就不会把你认成一个野小子。”
秋儿发誓这是她自出庄结识小狐狸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小狐狸是笨蛋的。
那时纪氏看了看秋儿穿在身上的衣服,一边给秋儿丈量身长尺寸,一边满是怜惜的絮叨着:“可怜的,姨啊,也不问你为何小小年纪就跑到市面上过活,可一个小女娃娃跟着小狐狸满世界逛荡,定是生了一肚子闷气,还受了不少罪吧,男人家总是以为自己能看得透一切,其实啊,他们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看不清楚呢。谁肯为他受苦,谁肯为他受委屈都不知道呢……不过这小狐狸啊,脑袋虽然笨了一些,但也说得上是我半个恩人,姨前些年遭了恶人毒害,后来生下糖糖,身子就算是毁了,病怏怏的尽惹人烦恼,若是没小狐狸小小年纪人前人后的张罗,也许姨这条命早就没了呢。你瞧,现在小狐狸不也时不时的送些吃食过来嘛。所以呢,他是个心善的,姨只盼着你多给小狐狸帮衬着些。不求富贵逍遥,只保得平安便好。”
秋儿望着前面嘴里叼着一个枯草,眯着眼睛,慢悠悠朝着广仁药铺踱着步子的小狐狸。委屈吗?想想以前随随便便在庄上走一群,都能从叔叔婶婶,哥哥姐姐那里收到好几包糖豆点心的日子,现在?谁家有女孩子睡枯草堆的,还当着女孩子面脱了精光擦身的?确实有点委屈。
生气吗?想着火堆前那壶曼歌坊的酒水,想着影背墙旁边温暖的怀抱,想着早上被自己一脚踢得满地打滚的狼狈样子,心里又有些欢喜,看着小狐狸的目光不由得也有些痴了。
这时有个瘦的跟麻杆似的青年,左手背后,右手拿着一个看样式就是东街八味排名第一的滑头鬼醪糟的竹筒,双眉紧锁的也不看人,兀自喃喃自语的走了过来。
小狐狸看了到这人,“噗”得把嘴上叼着的枯草一吐,不由得笑了。
魏永这两日正心情不佳,自己养的好好的蟋蟀“小关公”前几天无缘无故的死了,那日本约好和富春,张卿斗虫的,也因为自己“小关公”的“暴毙”爽了约。
后来听师弟富春说张卿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对好生厉害的虫,斗虫那日竟斗得他大败而归,输了好些银钱,事后又和张卿约定了明晚叫上魏永要在三元楼雪恨,还硬是要求张卿不许带上紫沉妹妹。
自得到消息后一连两天魏永都流连在坊间花鸟鱼虫市场上,市场上卖的八哥都下出蛋了,也没找到一只能和自己“小关公”媲美的蟋蟀。
眼看明日之约将近,这次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爽约,趁着中午歇市,
去街上买了罐醪糟,想着再去城西的市场看看。
突然觉得手上一空,只见那罐醪糟已经落入一个正对他做鬼脸的孩子手里。
小狐狸把手里装着醪糟的竹筒往秋儿手里一塞,对魏永调笑说道:“呦,这不是魏小爷吗,怎得这般愁眉苦脸的?老穷酸又抽你和富春大耳刮子了?”
“那倒不是,师傅这几日说是出门访友,不知去了哪里,家里只剩我和富春倒也快活,只是……”
魏永说着瞪了一眼小狐狸,又叹了口气道:“这不是明晚张卿和富春又约上我一起上三元楼斗虫嘛,他奶奶的我那‘小关公’本养的极好,没来由的就这么蹬了腿了,听富春说张卿不知从哪又弄了两只厉害的虫,我其他虫儿派不上用场,这不寻摸着去西城再瞧瞧货色嘛。”
“那你可知道张小白的虫儿是从哪得来的?”
魏永叹了口气,满脸悲愤的说:“看见你狐狸大爷,再想不明白我就真傻成富春那肥货了,我们三人平日里就好斗个虫子,谁能想到好处都便宜了你狐狸大爷,”
“你知道就好,你明日午时带上一个,不,两个坊市上最大最大的水缸,送到你狐狸爷爷的狐狸庙,自会有好虫给你。”
说完也不理会魏永便拉上秋儿一溜烟的往广仁药铺去了。
魏永还在后面怪叫:“你要那玩意干啥,我家没驴车给你拉啊……”
到了广仁药铺竟然和李老实的烧鸡铺子一样,也从外面落了锁,让小狐狸着实有些意外。
自打他记事以来,这样的状况好像还是第一次,脑中不由浮现出一个粗鄙黑壮,满手是油的汉子,和一个华发白须,眼神混沌,满身药味的老头子,在一群樱桃口,小蛮腰的妖精们簇拥下及其猥琐的喝着酒。
小狐狸打了冷颤,狠狠地摇了摇头。回头看秋儿正滋遛滋遛的吸醪糟筒上的插的芦苇杆子,还不时的咋嘛下嘴,便说:“今天邪门了,怎么李老实不在家,老药罐子也不在家,我还想着问问老药罐子缺些什么货呢。”
秋儿吸溜了一下嘴,笑眯眯的说:“既然药罐伯伯不在那我们等下要去做什么,是不是该去北山给那个魏永抓将军虫了?小狐狸你真厉害,我今天早上才说想要个大缸,这十有八九已经被你弄到手了。”
小狐狸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两只上品的将军虫能卖多少银子吗?至少也要五六两,换成大缸怎么也能换三十来口,可咱们年纪小,又没有驴车拉货,所以我才让利给魏永的,你啊你,还得跟我多学着点,再这么败家下去,只怕咱俩早晚要完蛋。”
就在小狐狸和秋儿起身想要出城去抓将军虫的时候,却不知道在杭州城外通往余姚的山路山,正在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而恶斗的开始还是要从昨晚何不醉茶馆里说起。
事情是从崔老总拿着李老实包好的烧鸡开始的。
小赵是杭州府上的府兵,这天晚上正好轮到他当值,又是赶上了人命案,当他带着个几个兄弟赶到何不醉茶馆时,发现崔老总已经坐在茶馆里了。
崔老总是自己的老上官了,人虽粗鄙,却为人仗义,加上住的离小赵家也近,小赵还没成亲,父母年纪也大了,平日里崔老总街里街坊的没少帮衬,再加上时不常的带着兄弟们喝喝花酒,赌赌钱的,又和小赵说的投机,一来二去的俩人便烧了黄纸,拜了兄弟。
这晚小赵看到崔老总远远地给了自己一个眼色,当下点了点头,凑了过去,只听崔老总压低了嗓门郑重的说道:“兄弟,劳你跑躺东街,那里有家广仁药铺,把这包东西送到药铺东家手里,记得什么也别问,只跟店铺东家说一句:‘李老实请您往何不醉茶馆一行’便好,送完你就直接回衙门去吧。纸里包的东西,千万别动,也千万别看,原模原样的交给店东家就好。”说完便把手上一个一斤来沉的油纸包递给了小赵。
“哥,我理会得,我按您说的办就是。”拿了油纸包,小赵就大步流星的往东街去了。
小赵曾给老父亲在广仁药铺抓过药,认得药铺东家老药罐子。
所以当崔老总郑重其事的让他给老药罐子送去一包东西的时候,小赵很是诧异。
手里捧着那个油纸包,小赵肯定里面包的绝对是只烧鸡,想着崔老总吩咐的话,应该是杭州府地界里口碑最好的李老实烧鸡。
也不知道崔老总这么晚了为何要给一个老人家家的送一只冷掉的烧鸡。
远远地望见广仁药铺的招牌,店门半开半掩的,透过一丝烛光隐隐的正能看到老药罐子正在柜前走来走去的不知道想着些什么。
小赵走到店前扣了扣店门,对老药罐子说道:“老先生,我逢崔老总的吩咐,给您送点东西。”
说完便把油纸包轻轻地往柜上一放又说道:“李老实请您往何不醉茶馆一行。”说完便谨记崔老总的话,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老药罐子在小赵一进门时就已认出了他,刚要开口询问一下小赵老父亲的风疾可是好了,却听小赵说李老实找他,再见小赵已经转身走了。
老药罐子鼻子抽了一抽,再把柜上的油纸包打开,看了看那只缺腿少屁股的烧鸡,随手把柜上的针囊绑在左手手臂上,灭灯,出门,落锁。
小赵走后半个时辰不到,这会的何不醉茶馆好不热闹,崔老总叫来的郎中不知从哪里找来十来只野狗,又把吃死了人的那桌上的吃食分别用刀切下一小块下来,再分别喂给野狗吃下,记录在案,只等毒发。
这都过了小半个时辰了,也不见有狗毒发,那些野狗反倒是睡觉,撒欢的好不乐呵,甚至还有两只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交起尾来。
郎中叹了口气,便让府兵帮着把狗放了,至于这帮大头兵是放掉还是带回家里宰了吃掉,他就不管了。只是这桌上的食物茶水根本没毒!郎中必须把这个结果告诉崔老总去。
崔老总听了郎中的汇报,转身对身后老人作了一揖说道:“老先生以为如何?”
这会儿崔老总身边站的除了个李老实,还有一个约莫六十来岁,须发皆白的老人。只听这老人家叹了口气回道:“哎,这毒已认出,贼子手法已明,只是崔老总你是个有官职的,知道了不怕惹麻烦吗?”
“您老无须顾虑,这事情弄不清楚,我也浑身不自在。”
这位老人家自然便是老药罐子了。
“那好,你若不惧,我便直说了。这毒有个挺唬人的名堂,是种叫做‘茶里乾坤’的毒水,不仅无色无味,而且还有一番机巧。中毒者两个时辰之内都不会毒发,可但凡饮了茶水,只要服下的毒药剂量足够,便会即刻毒发而亡,任那王母娘娘下凡也难救了。只死了一人,另外两人想来是中毒剂量不足不能致命的。这‘茶里乾坤’本是蜀中唐门秘药,但如今云南毒教也可制得此毒,其实并不罕见,善用者不多而已,但如我猜的不错,那贼子下毒的手法,时机着实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还请老先生言明。”
“你瞧这桌上菜色,烧鸡,醋鱼,酱牛肉,卤水豆腐,汤包,茶,酒种类繁多,但只有一样吃食,只要埋了毒,那丐帮的八代弟子必死。”
“还敢问是何吃食?”
“卤水豆腐!”
崔老总听得云里雾里的,只觉得自己的脑筋不够用,又说道:“在下鲁钝,请老先生细细讲明,也好让在下做个明白人。”
“我且问你,这桌上身份最高的是谁?”
“自是那郭莫,他是丐帮的八袋弟子,剩下一人是他同门后辈,另外那个武通也不过是峨眉俗家的记名弟子而已,和郭莫身份相差甚远。”
“如此便是了,如果贼人在烧鸡,醋鱼,酱牛肉里下毒,现在死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了。那汤包一笼是十二个,如果贼人是在一个汤包里下毒,而那郭莫喝了茶,又好巧不巧的吃了那个毒包子,崔老总以为现在会是什么光景?”
崔老总两手一拍,大声说道:“那定然是郭莫已死,另外两人则安然无恙!”
老药罐子呵呵一笑,又说道:“想来是事发突然,贼子当初并没有想过要杀那八袋弟子郭莫,可当时不知发生了什么,让那贼子下了狠心,也正是因为时间仓促,贼人下毒技法虽然巧妙,但百密一疏的留下了一点点破绽,若是提前策划好要杀那郭莫,我想就算宋慈在世,包公复生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下愿闻其详。”
这时候边上一直抓着一块酱牛肉猛吃的李老实狠狠地舒了口气,对崔老总说道:“你这个老总当得真他娘的让我们这些下苦百姓不放心啊,药罐子说的明白,你怎么还是想不通透呢。你看看别的桌上的卤水豆腐是怎么摆的,再想不通你不如直接上吊自杀算了,真真的一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
崔老总闻言脸上一红,又想发怒又是不敢,看了看别桌上的卤豆腐,也没看出个所以然的。
正要整理心情重新发问,便见那老先生笑了笑说道:“崔老总你瞧这豆腐是按照从上到下一二三的件数摆好的,第一层一块,第二层两块,第三层三块,江湖中人,最重身份地位,同席而坐,长辈不动筷,其他人怎敢动筷?所以只要贼人在第一块豆腐上下毒便可直接杀死郭莫一人,而其他两人不会有事。”
“那为何另外两位现在却是这般模样?”
“这就是我说那贼子百密一疏的地方,因为‘茶里乾坤’是种毒水,并非粉末药丸,如果贼人提前早有计划,只需要预选准备好一块一样的卤水豆腐,用中空的银针慢慢将毒水灌入豆腐内部即可,但想来这次事发突然,时间仓促,只是用芦苇杆子之类的给豆腐扎个洞,再将毒水斜着灌入豆腐四角而已,卤水豆腐外部密实,不会渗水,内部细腻,又有张力,就算是毒水会从入口处往外渗出,时间也会缓慢许多,如此而已。”
崔老总想了想,又问道:“如果这般,那贼子只需要放置之时将注毒那侧置于两侧或者上面,毒水便不会流出的。这样岂不更为完美?”
李老实这时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骂了一句:“榆木疙瘩!”之后便出门去了。
老药罐子笑了一笑对崔老总说道:“其实贼人只需要往豆腐上撒把葱花,便可堂而皇之的把注毒一侧仰面朝天放置,那时便是一场完美毒杀了,但是他连撒把葱花的机会都没有,可想而知这毒下的有多仓促了。你想芦苇杆子可没有中空银针那么细小,若你和郭莫同桌而坐,看到其他豆腐完好无损,只有最上面的一块被戳了一个大洞,你会让你的前辈吃这块有个洞的豆腐,自己吃下面完好无损的豆腐吗?所以这豆腐虽有六面,无论从哪一面下毒,为保吃下毒豆腐的人一定是郭莫,那么这下毒的一面必定是朝下的,毒水再从小孔中渗出,流到下面俩块豆腐上,那么另外两人被牵连也就不奇怪了。”
崔老总听完老药罐子的这一席话,身上不由得渗出了一身冷汗,想想那贼人若是提前计划好的,只怕只凭着自己这颗榆木脑袋怎么查也查不到了。
这时军中那个郎中又匆匆的跑了进来说道:“崔老总,我刚才把那桌上的豆腐都找了条狗喂了,又给那畜生灌了茶水,这茶水刚刚灌下去,那畜生就直根抽羊角风似的。”
老药罐子笑道:“想是毒水顺着第二层流到第三层去了,否则……”
就在这时茶馆东边暗处突然闪出一道银光,直朝着老药罐子咽喉处射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