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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平正值少年,起得早了总有一些瞌睡,食了早饭正要拖着疲乏之身,再去那床上蹭个回笼觉,不想却被他父亲毫不留情地遣了出去,要他去向邱禁处报到。
来到厢军营帐之时,邱禁刚刚做好一把新竹弓,见了宿平,便将它交到少年的手中,道:“正好,来试试。”
宿平大喜。
自厢军来此,少年整日与兵士们厮混,听他们说了许多英雄演义的故事,又得邱禁送他一张“箭神”的年画,时常端详,甚而夜梦“箭神”的伴身瑞兽九色鹿。加之前日见邱叔叔大展神威,连射三弦弓,早就对这竹弓木箭暗种痴根,窥视已久。现如今达成夙愿,急急向邱禁道谢数声,抢了竹弓放在手中,细细观看,小心抚摸。
这弯新做的竹弓比之厢军寻常所制短了十之二三,剩下七八分的长度,弓臂也是略薄略窄。宿平手中无箭,只是比划了一番,却也趁手的很,知道是邱叔叔有心,遂又道了一声感谢,浑然忘记了早间被他折磨过的怨念。
邱禁又拿出一个口边缝着麻绳的长布袋,里头插了十数枝新做的竹箭,再替自己也取了一把二弦弓,笑道:“你随我来。”
宿平将竹弓往肩上一挂,煞有气势地跟着邱叔叔来到靶场之上,在五十步的靶线前站定。邱禁将手中的布袋绳往宿平腰间一系,挂在他的右腿上,顺道取出一枚竹箭,往前跨出,口中数了十步划上一线,再十步又一线,共将这五十步的靶距分了五份。
“便从这里开始。”邱禁站在离箭靶十步远的那条线上,朝宿平道。
“邱叔叔,你小瞧了我,这也忒近了些。”宿平翻了个白眼道。
邱禁嘿嘿一笑,道:“我也不小瞧你。你将这些竹箭尽力射向那靶子,射十二能有十中靶心,便向后退十步;若能有力气,二十步远处射十二中八,可再后退十步;三十步若能六中,这竹箭便嫌稍短,我为你再备十二枚竹箭,去射四十步;四十步若是也能六中,可射五十步。只是五十步开外,这弓力便有所不及,我自会另做一弓。如何?”
“好!”宿平于是想着邱禁射箭的样子,学他一般从布袋里潇洒地抽出一柄竹箭,就要往弦上搭去,却看着箭尾愣了一愣,道,“这尾巴上怎么也没个羽毛,光秃秃的甚是难看。”
邱禁尴尬道:“那制箭的厢军弟兄都在衡山另一头、多产硬木的地界扎营,所备箭羽全在他们那里,我手头也没有。啧……不过我倒是有个法儿……回头让你母亲杀只大公鸡,拔了鸡毛,我替你在箭尾开几个槽口,把那鸡毛插上,便是羽箭了。”
“那可好。我家的大公鸡又能做箭羽,又能下饭。”宿平眼珠子一翻,瞪着邱叔叔道。
邱叔叔被少年点破了小心思,嘿嘿讪笑不语。
宿平搭了好几次,才将竹箭尾槽扣在弦上,拇、食二指捏着箭尾就去拉弓,不想才拉开四成,就捏拿不住射了出去,掉在地上。
邱禁一旁抱胸道:“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宿平沮丧道。
“站姿不对,身形不对,手法也不对。”邱禁一口气道了个“三不对”。
“之前我见你射箭,便是这样的。”宿平辩道。
“当真?……那我便再试一次。”邱禁取下他的那把二弦弓,又从自己步叉里拿了一柄木箭,“你得瞧好了。”说着,搭箭上弦,拉开竹弓比了个架势。
宿平这回寻着“站姿”、“身形”、“手法”,看了个仔细。只见邱叔叔左手擒弓,右掌虚握、拇指扣弦、食指压着大拇指靠在右下颌,箭头搭在擒弓的右拳之上,两腿微分,腰胯挺直,侧身向前,双臂平举端成一线。
“先前他摆的也是这个式样!可同样一个姿势……怎地现在看起来却不同了?奇怪!奇怪!”宿平心里奇道。其实他不知这正是有心与无心,看热闹与看门道的差别。之前他只是瞧着起劲,过了眼瘾也就罢了,不把那些个放在心上;如今是真要学射箭,自然将邱叔叔的一举一动都记在了心里。
邱禁却没有把木箭射出,道了一声:“你这会可看清了?”见宿平点头,便微微一笑,收箭入袋,对少年道:“你再来试试。”
少年这回将它学了七八分的相似。
为何是七八分,却不是十分?
原来宿平终归是少年身躯,气力还未长成。弓身虽是定做的小弓,却也只能拉开七成。既然拉不出那满月弓,他双臂自然不能完全打开,不能如邱禁那般撑直成为一线,故而说他只学了七八分。只是在邱禁看来,少年的聪慧已经让他很是满意了。
宿平为了让邱禁能看得仔细、纠正自己,保持了这个姿态许久。时间一长,却见他的手掌开始微微颤动,特别是右手的大拇指抖得尤其厉害。
邱禁一旁忙道:“放!”宿平便如释重负地放了出去,这一支箭打在了箭靶上,却偏出了红心五六寸的位置。
邱禁不去看那箭靶,只对宿平关切道:“拇指很痛,是不是?”
“唔……那弦勒得太紧,我的拇指都快断了。”宿平甩了甩手道,“我得去找块布料把拇指缠上了才好。”
邱副都头哈哈一笑,随即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于宿平道:“不消用什么布料,这儿有专门的家伙,你把拇指戴上它试试。”
宿平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截圆筒形的木头,挖空了中间,刚好可以插进一根拇指头,通体灰溜光滑,似有了一些年月。这枚似戒非戒的事物,一端圆头平整,另一头削了个斜口,是以一面长一面短,长的一面上顺着圆周开了一道弧形槽口,短的一面上钻了两个小孔,一条细长的葛线穿过两孔,扎了个活结。
少年看着稀奇,便问道:“这东西叫什么名来?”
邱禁道:“我赵国与徐国称之为‘韘’,通常也叫‘决’,梁国却叫‘扳指’,专门用来射箭拉弦的。”
宿平一脸委屈,不忿道:“原来是邱叔叔早就备好了的,却也不给我,害我白受了那疼。”
“不叫你受点疼,怎知这‘决’的好处?”邱禁毫不在意道,“这点疼你就叫唤,那待会儿可有你好受的。”
宿平把木决套在了大拇指上,旋了几旋,便已知晓应当将那带槽口的长面对向掌心内侧,短的一面朝外。邱禁帮他把细葛线解开,拉在腕上绕了一圈,并打上一个活结绑紧。
那木决戴好之后,在指上略有些宽松,却无大碍,宿平便道:“邱叔叔,这是你年少时的旧物罢?”
“是了……”邱禁闻言,叹了一声,“是王都头在我方入厢军之时赠于我的。”
宿平听不出他话里的感慨,便将弓弦扣于木决槽口之内,再次推臂引箭,尽管仍只拉开了竹弓的七成,却已轻松了许多。这便是木决的功劳,无须再去为那拇指烦扰,他自然能将全身精力放在竹箭与靶心上。
邱禁在一旁也未闲着,口中喝道:“双手双腿都须稳,两肩要沉不要晃,箭身不可颤,吐吸要放慢,眼睛与箭一条线,对准靶心——放!”
“放”字一出口,宿平立刻松了右手,只听那弓弦在耳旁带起一阵风声,竹箭便已打在稻靶之上,虽未中红心,却也不偏差不大,紧挨着离了一寸不到。
少年却无得色,偏了头看向邱叔叔。
邱禁神情淡然,脸上也看不出对这一箭有何好坏评判,只是说道:“你便这样练着,记得我方才所教之法……累了就歇会儿。”说完就回了众兵士那头。
宿平抽出一箭继续练了起来。
哪知这一练,便练了整个上午。
许多兵士都是过来之人,深知射箭虽不如操练枪棒那般耗费体力,但要保持两个多时辰站在靶线前不停地拉弓引弦,或许邱副都头可以,他们却自问不能。是以这群大老爷们个个在心里将小宿平高看了一截。
午饭临散之时,众人纷告而别,却在邱禁的授意下,无人来打扰少年习练。邱禁收拾了一番,与中午留守的兵士交代一句,来到少年的身后,悄悄伫在一旁观看。
宿平恰好射完了十二枝箭。
邱禁见那箭靶中,竟有八柄镞头密密麻麻插在红心之上。
而宿平却仍只是摇头,似乎有些不满意,将竹弓往肩上一搭,低首走了过去,两手放在身前做了一些动作,只因他背对着邱禁,副都头也不知他手里在做些什么。
少年取下那些竹箭,又低首走了回来,脚下甚慢,好似每走一步心中都有思虑,居然没有觉察到邱禁的存在。
邱禁大奇,更是一言不发。
宿平在十步线上站定,朝着箭靶深吸了一口气,就把左手推弓,右指拉弦。邱禁忽然觉出有些不对,再细看少年右手时,便见他那原本绑在腕上,系着木决的葛线不知何时已然松开,飘飘荡荡挂在手下。
“真是个大意的娃娃。”邱禁想着,便微微一笑,继续观望。只是不多时,他的笑容便换作了惊震。
惊的是,宿平又连射了六枚竹箭,竟有五发命中靶心;震的是,少年竟然解下了右手的木决,将它穿到了左手拇指之上,变作右手推弓,左指引弦。
邱禁恍然道:“难怪他不去将那木决绑在手上,原来是嫌换的时候麻烦。”
宿平换了木决之后,再射六箭。这一回的六箭下来,居然也中了五箭,令得少年不由高举竹弓,喜极而呼了一声。
双五一十。
十步射,十二中十。
左右开弓!
“这才练了半日!”望着少年的背影,邱禁的嘴里轻声赞道:“真个好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