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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败家的小子!”根哥见罢,笑骂了一声,却是二话不说,起身就走向柴房。
不多时,他便提了一把二齿钉耙走出来,到了院门口,把那钉耙望门扣上一撬,那铁环连扣带钉一股脑儿,全拔了出来,再一下,又把另一扇门上的铁环也取下了。
这一阵工夫,院子里另两个男的尚未反应过来,根哥便甩了钉耙,把铁环交到了邱禁的手里,笑道:“这对家伙正合手,你拿去!”
副都头饶是见过一些阵势,这会也有些讪讪,连道:“根哥真乃猛人!”说罢,目光瞟向宿平,竟带着一丝艳羡。
“那是!想当年我也是纵横半山沿的人物。”根哥骚骚一笑,不再多说,又去取了两根麻绳过来。
邱禁将那两个铁环去了门扣后,分别穿在两根大麻绳正中,并系了个死结。只见他挽着两根麻绳,如猿猴一般几步蹿爬到老樟树上,来到那先前瞧准的大树杈前,自比自划一番,便把麻绳吊着铁环垂了下去,口中叫道:“宿平,你跳起来够一下我这铁环。”
宿平过来,依言照做。两人试了几回,终于将那铁环的高度定了下来,堪堪在让宿平跳起来,恰能抓着的地方。
邱禁将余下出头的麻绳,在树杈上紧绕了几圈,打下两个活结。另一根麻绳也依样画葫芦搭在另一枝树杈上。做完这些,根哥父子二人便见那两根麻绳缀着铁环,从杈间垂下,晃晃荡荡。
正是一对一人两手高的吊环。
邱禁从树上跳了下来,对宿平道:“你以后晚间就在这里练了,我先与你做个示范。”
说罢,来到那双吊环之下,轻轻一跳便将两个铁环抓在掌心,双臂一引,整个人就被拉了上去,待到脖子够至铁环的位置,又轻轻将身体放了下来,竟然没有一丝晃动,好似一杆通体精铁的长枪,在刀石上来回地蹭着,不折不弯。
如此上下做了三十个,邱禁方才松手落地。宿平二人见他脸也不红,气也不喘,都是拍手叫好。
“这叫‘引体向上’,该换你了!”邱禁笑了一笑,对宿平道。
少年双眼放光、摩拳擦掌,也不知是何缘故,方才邱禁做那“引体向上”之时,宿平心中早已蠢蠢欲动,总觉这事并非太难。
宿平来到树下,暗暗蕴了一口气,一个上跳就要抓住那吊环,却不想铁环是抓住了,身形却不稳当,前后左右晃了一圈,心中就着急,便挪了挪屁股想要稳住,哪里知道这越想要稳它,它便越晃荡,一时半会儿居然定持不住。
这时宿灵恰与他母亲出了屋来,女娃望见哥哥吊在树下觉得甚是好玩,跑到他父亲面前便问:“哥哥这是做什么呢?”
“猢狲耍把戏呐!”根哥白了儿子一眼,嘴里哼道,却冷不防被他妻子上来在背上拧了一把,“啊哟”一下跳了起来。
宿平那头把他们的话全听在了耳里,却是下也下不得,停也停不住,满脸胀红,心里直道:“看邱叔叔做得轻松,我怎地如此不济?”
却听邱禁那边叫道:“宿平你放松身子,不要再动,片刻便好了。”宿平又依言做了,僵直了身体再不敢动弹,果然一会之后,终于止住晃荡,停稳下来。
“好歹不能让灵儿看了笑话!”宿平收拾心神,口中出了一道长气。他终究还是个少年,不去想父母长辈如何看待,却对在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面前失了颜面颇为计较。
念罢,两臂并肩一发劲……
这劲是发了,却只是两肘微微弯曲了一下,无论如何再也上不去半点。宿平一急,双腿便开始乱挣起来,在半空中不停地蹬啊蹬,依旧不见任何成效。
“得!”根哥那边又是一顿白眼,“猢狲变蛤蟆了。”
宿灵之前没见到邱禁做的示范,也不知他们三个在玩些什么,这回却不来问她父亲,只是对邱禁道:“邱叔叔,我哥哥他在学什么名堂?”
“这叫‘引体向上’,也叫‘磨铁枪’,你哥哥一不小心做成了‘蛤蟆蹬’。”邱禁笑了一笑,道,“灵儿你过来,我偷偷与你说句话。”
小宿灵走近前去,邱禁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不远处,根哥死命地竖起耳尖,却也听不出半点声音,只见他的小女儿点了点头,带着一丝雀跃走向宿平那边。
宿灵的脚尖轻点、不声不响,是以那尚自吊在半空中挣扎的宿平没有察觉妹妹已经来到了身后。
突然!
“毛虫!有条毛虫!哥!在你屁股上!啊!在你屁股上!呀!往上爬啦……”
一个极为尖锐的声音从宿灵的嘴里炸响出来,倒把她父亲给吓了一跳。
“根哥,你这女儿了不得啊!这声嗓,这神情,啧啧,就是那衡阳城的名伶名角怕都及不上她演得生动。”邱禁一旁笑道。
这边在漫不经心地说笑,宿平那边却是不得了了。
少年听到尖叫,活像一只受了惊的野猫,全身寒毛炸起,一股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蹿到腰间,陡然一缩一挺,双手往下一拉,整个人嗖地便上去了。
“哪里!哪里?”宿平双肘紧紧曲弯、不敢松手,脸颊朝下贴在吊环,胆战心惊地向屁股上看去。
“咦?怎么不见了呢,刚才明明还在那里的呀!”宿灵挠了挠头,一脸无邪的迷惑。片刻后,却终于忍耐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哥哥,我吓唬你的啦!”
宿平呼了一口气,正要松弛下来教训妹妹几句,却是猛然一惊,叫道:“我上去啦?我上去啦!”
邱禁这时走了过来,对宿平道:“你还记得方才自己是如何上去的吗?”
宿平闻言松了手,轻轻挂下,想了一会才惭愧道:“大约明白了……我须得用上腰身的力气。”
“好!你再做上一遍我看看。”
宿平闻言,劲力再起,却是腰间先动,接着脊骨一甩,宛如荒沙游蛇,力冲双臂,空腾而起,一瞬间,下颌便掠过了吊环中心,曲臂悬垂,挂在空中。
“好呀、好呀!”宿灵见哥哥做得浑然一气,觉得很是好看,便拍手称赞。
“我瞧着就与你做的不太相像,”根哥方才拳头一紧一松,显是关注异常,继而看向邱禁问道,“也不知对是不对。”
“也对,也不对。”邱禁答了一半,又对老樟树那边喝了一令,“宿平,你已得了要领。这回腰身用力,却不能甩动,如我那般全身挺直,再来做上一次。”
宿平依言又做了一次,果然全身笔直、腰身不晃,只是花费的时间却比方才多了两三倍,而且做完之后,明显气力消损甚大,满脸胀红。
“呼……邱叔叔,这可要难上许多啊。”
“那是自然。你可曾见过山上的猴子?它们在林子里面腾挪跳跃,丝毫不累。一来是它们冲得快,再则便是猴子的手劲很大、身子又轻,不过最终还是需要腰脊之力。它们每从一根树枝荡到另一根上,出手间腰部发力一挺,便可飞出老远……”
“你第一次做的轻松,正是因为借了腰部、脊骨的甩力,而省下了手臂上的许多劲道,是以腰脊为主而肩臂为辅。而第二次做的,却是肩臂为主而腰脊为辅……腰脊为人之擎柱,力量当然比肩臂大上许多,加之你手臂上的气力尚小,做的就更是吃力了……”
“日后两种练法皆要熟习,一练主腰、脊,一练主肩、臂。每夜入睡之前,在这吊环上吊上半个时辰,有力气时便做这‘引体向上’,力气不继时,便这样挂着不要松手,如此拉筋松骨,对你长高亦有好处……”
“这引体向上,有人为其编了一套说法,很是贴切:‘全身不动,好似细磨精铁长枪;腰脊一甩,灵猴腾空把那蟠桃抢;若是两个都不对,吊起的蛤蟆乱蹬腿。’”
邱禁这席话说了许久,侃侃道来,却没有一人打断,也不觉得烦闷。宿家四口人听得颇有兴致,宿母更是从屋里端了一碗茶水递给他,道了声“有劳邱兄弟”。根哥谄笑着也想来一碗,却又吃了一个白眼。
宿平听到最后句“蛤蟆乱蹬腿”,稍微平复下来的脸色又烫红起来,一口气做了几个“引体向上”,似要将那羞色连同气力一起散了出去。
半个时辰对于院子里的其他几人来说,过得很是惬意,晚风、蒲扇、凉茶还有谈笑。但那对那吊在树上的宿平来说,简直就是煎熬了。
少年的双脚方一落地,第一刻便是将手垂了下来,耷拉拉地贴在身子两侧。人都说手酸了,就甩甩,宿平却不敢这么做,他只觉得这条拉得笔直的手臂,只消轻轻一甩,立马便可分崩离析,比那传说中的“庖丁解牛”还要来的迅速、来的彻底。
“哥哥,你来喝口水吧。”宿灵端着一碗水,匆匆地跑了过来。
“谢谢灵儿。”宿平感激道,他嘴里早已干涩万分,正要去接,却只得苦笑地加了一句,“还是你来喂我吧。”
灵儿乖巧地将水送到了宿平的唇边,缓缓地送进嘴里。
宿平喝完,垂着手来到根哥面前,踌躇地站了一会儿,最后才轻声道:“父亲,这吊环搭在樟树杈子上,我觉得有些不妥。”
根哥朝儿子翻了个白眼:“哪里不妥了?”
“这树杈用久了……容易折断。”宿平小心说道。
“噢?是吗?”根哥面色极其不善。
“呃……也不是……”宿平言辞闪烁。
“吞吞吐吐——有屁就放!”根哥骂道。
“那上面……有毛虫……我少说也看见了三四条……”宿平艰难地提起右手手,朝吊环上面比划了一下。
“你属老鼠的吗?胆子这么小!”根哥不由一阵气结。
灵儿在一旁哈哈笑道:“父亲,那叫胆小如鼠。”
根哥这回出奇地没有和灵儿打趣,目光扫了宿平一眼后,就朝那棵夜影下的老樟树望了过去,凝视许久都未说话,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表情,很凝重,很深沉。
根哥的这个神色,邱禁从来没有见过,宿平、宿灵也没有见过,即使他们的母亲也极少看到。少年虽然不明就理,却开始后悔了起来,动了动嘴唇,正想要开口收回方才出口的那些话来。
突然,很深沉的根哥动了。
“既然如此——”
他往前走了两步,叉腿一站,手臂一挥。
“砍啦!”
“哐咚”一声,院子的大门撞开了。
“你敢!”
一个老头拄着拐杖,叉腰站在那里。
“爹!你怎么来了?啊——我刚才是说……把那几片招虫的樟叶子砍了——哦不!是摘了、摘了!我怎么舍得砍树呢,是不是?这完全不可能嘛!哈哈……”根哥一边大声解释,一边向院门口迎去。
他正想要伸手去扶那老头,却见前方一根拐杖虚晃半圈,抵住了他的来路,令得根哥赶忙一个急停,那杖尾堪堪对住他大腿根前三寸处。
“爹,你下手也忒狠啦!”
“哼!你要敢动那樟树,我坟头碑上就没你‘宿树根’三个字!”老头也不理他,厉声说罢,一个拂袖,就径自撑着拐棍“嗒嗒嗒”地原路蹒跚了回去。
“爹!你不进屋坐坐啊——”根哥望着老父的背影,咕哝道,“这老头儿……”
老樟树是不能动了。
宿平在他父亲出门送走爷爷的时候,就借口冲澡躲了进去。邱禁也没有多问老人家的事情,各人聊了一会,都相继回屋歇息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