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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未至,长安城中已是尘埃乱窜,闷风卷起。兴庆宫外,乌云始终不散,大朵大朵如山大小的黑云连在一起,阴笼一片,阳光勉勉强强穿过几个拳头大笑的透明窟窿,却始终照不到宫城地面沉积的雨水。兴庆殿外,值守的御林军强手如森,殿门紧闭不开,已近一个时辰,从外望去,殿内一片幽黑,皇帝李隆基与西宁王之子李孟德仍在密谈之中。
“姚州失守,你父王无罪,朕下过诏令,命他引领百姓,弃城而逃。”
唐生听后,犹如五雷轰顶,仿佛眼珠都要从眼眶里崩裂出来,泪眼潺潺,岔气哭嚎道:“陛下,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陛下?”
李隆基右掌用力抓着唐生肩膀,沉吟片刻,手腕的力道由紧变松,拍着唐生肩膀:“朕自太子监国,执政二十四年,从不允许当朝皇亲久戍边境,满朝中中,惟有你父王例外,唐生,你可知朕为何如此安排?”
唐生尚不能从悲痛中清醒,垂泪叹道:“臣无能,不知圣意。”
“二十年前,朕与你父王有约,姚州之地,不领兵,不屯饷,不铸钱,只作朝廷中转金银铜铁之用,你父王效仿宰相张柬之政法,轻戍姚南,施以静抚,和通蛮汉,以安边境。”李隆基走回唐生面前,将封存了十九年的一纸诏令交给唐生,哀叹道:“唐生,十九年来,你父王恪尽职守,不负朕望,唉。姚州失守前旬日,据朕所知,王府之中丁不足千,城中兵马尚不足万,仓中粮饷不足隔季,绢帛更是寥寥无几。”
“陛下……”唐生默读诏令上泛黄文字,悲痛之余,更是震惊,想不到皇帝身在长安,对千里之外的姚州情况了如指掌,不禁寒颤封缄,闭口不言。
“姚南之地,两面受敌,迁民弃城,乃朕之裁决。这十几年来,六诏日益壮大,朝廷分兵东西两路,已无力再派大军剿灭,朕欲借助六诏之力,牵制吐蕃,仲乃朕之亲侄,爱民如子,不肯弃城,并非抗旨不遵,他想得比朕深远,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啊。”
“陛下这是何意,父王失了城池,怎会有功?”
“姚州失守前,朕曾下诏,令西宁王带民弃城,退至黎州。你父王戍守边境,近二十载,之所以宁死殉国,不肯弃城,是怕一旦弃城而逃,民心丧乱,姚南夷汉混杂,边境籍民,一旦流入他国,这比失了几座城池还要可怕,吾侄不愧李唐子孙,忠烈之心,堪比日月。”
“竟是这样,竟是这样。”
“朕没有追赠你父王薨后爵位,正是不愿激起南境士卒复仇怒焰,不单如此,朕还要加封六诏首领为王,重修旧好,叫他们替朕看守大唐南境。唐生,朕这么做,你可恨朕。”
“臣,不敢。”唐生皱紧双眉,连连苦叹摇头:“我父王岂不是白白送命,臣心不甘?”
李隆基双目如漆,眉宇狰狞,胸中沉下口气,字字如山:“西宁王,堂堂皇嗣之孙,英魂忠骨,不惜殒命,换南境十年太平,唐生,你身为太宗子孙,忠烈之子,更当引以为傲,为朕,为大唐江山的万世基业,竭尽心力,血肉铸之。”
说到此处,李隆基仰目望向殿顶,眼中含泪,忆及侄子李光仲当年意气风发之时,不由慷慨以叹,居高临下道:“唐生,你可愿意?”
“陛下天恩,皇室荣耀,臣愿万死难报。”唐生哽咽吞声,愣住半天,眼中悔恨渐渐消退,心中所想,光是皇帝这般信任,就足以叫他赴汤蹈火:“只要陛下信得过臣,臣愿意。”
“苦其心志,恒亘不悔?”李隆基咄咄逼问。
唐生喜极而泣,不假思索道:“万死不辞,誓死效忠。”
“好!不愧是朕的唐生,如此胸襟,英果类我!”李隆基龙颜大悦,不顾帝王之尊,卷起龙袍,屈膝扶起唐生。君臣一老一少,对立殿中,二人皆是百感交集。
唐生拭干眼泪,缓缓站直身子,尚且激动,两腿战栗不止,迟疑抱拳问道:“陛下,既然姚州必然失守,陛下降罪剑南节度使张宥大人?”
李隆基目光深邃,抿嘴一笑:“吐蕃分兵姚州,安戎城空虚,朕命剑南节度使张宥率五万大军,出兵安戎城,势在必得,却没能攻下,朕看他这个节度使是做不动了。”
唐生暗自心惊,冷静下来,默默叹道:“陛下利用姚州失陷,出兵川西,攻取安戎,这么说陛下早就知道吐蕃要攻打姚州?为了攻下安戎城,陛下不惜放弃姚州,迷惑敌军,如此大胆做法,我这辈子都不敢想象。”思前想后,唐生只觉背后脊骨发凉,而更令他诧异的是文若。文若当日断言,朝廷不会派兵援救姚州,陈述理由,竟与今日皇帝所说相差无几,如此一来,唐生心中不由更加佩服文若之能。
”唐生走神片刻,李隆基大步走回殿上,安坐龙椅,口吻严肃道:“李孟德接旨。”
“臣领旨。”
“朕赐李孟德昭武校尉,加封河东节度副使兼巡官,旨到即可到任,不得有误,此外,赐李孟德专奏之权,每隔旬日,专奏军情,上参奏本,无需传阅兵部,直接交由左监门大将军高力士,递交于朕。”
“节度副使?”唐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跪地解释道:“陛下,若论资质,唐生顶多是个伍长,昭武校尉不说,这节度副使,臣不敢受命。”
“有吴王镇守中军,节度副使是个虚职。唐生,你身兼节度副使,可参议军政,你要多听,多看,将军中要务呈奏于朕,此外,朕还封你巡官,也是想让你在吴王身边好好学习一番。”
“陛下这不是叫唐生去做军中密探?”
“密探?”李隆基乾坤一笑,郎朗道:“朕素来用人不疑,全权付之,吴王乃我三朝功勋,为将三十年来,东征西讨,战无不胜,朕深信之。唐生,你与吴王同属皇室,吴王年长朕十八岁,今年六十有七,还能领兵几年?吴王以后,朕的江山交由谁来守卫?你若为坠马前卒,积累军功,格局所限,充其量偏将之才,不成大器;你若师丛吴王,吴王必倾囊相授,二十年后,你必成我大唐一方统帅。”
唐生这次听得明白,皇帝这是要将国家重任托付在自己肩上,赶忙跪谢道:“万岁天恩,唐生永世不忘,臣明白了,臣明日即刻动身,前往军中报道。”
“唐生,不急。”李隆基离开皇位,走到唐生跟前,握着唐生手心,低头安抚道:“你到长安后,可曾祭过父母?”
“不敢露面,尚未祭祀。”唐生鼻腔一酸,闭眼叹息道。
“唐生,朕本该许你留在长安,守孝三年,然军情紧急,你身负使命在身,朕许你为西宁王夫妇守孝三日,再到兵部领职。过几日是你邠王叔公六十大寿,朕也特许你,过了寿宴,再去河北,你觉得如何?”
唐生泪流不止道:“叔公六十大寿,唐生手无寸功,有何脸面去见他老人家。”
“好,有志气,好啊。唐生,朕答应你,待你军功满满回朝之日,朕不仅要追封你父母王爵,更要你继承父位,你可不要辜负朕的一番苦心呐。”
李隆基情深意切,唐生跪在李隆基面前,哭泣不止。
待唐生红肿眼圈走出兴庆殿,殿外乌雨已散去了大半,四周侍卫护送唐生出宫,只有高力士一人独自守在殿外。高力士躬着身子,徐徐走入殿内,见李隆基沉吟不语,好似心事难拆,高力士走到殿前,悉心问道:“陛下何时用膳,老奴这就去准备着。”
“你这奴才,徒有眼力。”李隆基双手腾起膝上龙袍,后仰起身,舒展双臂,悠哉吐息道:“力士,阿瞒此意如何?”
高力士听李隆基自唤幼名,见他双眼中闪着狡黠光亮,自知李隆基心事已解:“甚好。唐生久不在朝中,势单力薄,除了邠王守礼,在朝中并无根基,陛下重恩托付,诚心待他,老奴料二十年内,唐生必会死心塌地,效忠陛下,日后若成气候,陛下也可加以左右,以免遭奸佞利用。”
李隆基哈欠过后,面露疲态,不悦道:“你倒是比朕算得清楚。”
高力士一听,米粒大的汗珠湿了官服,跪地赔罪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李隆基倒没多想,习以为常,既没有开口宽恕,脸上也半分无怒意,双手背后走出殿外,高力士站起身子,紧随其后。
李隆基仰天而望,阴阴沉沉宫墙与天界缥缈巨云之间,露出一道深渊无尽的灰暗缝隙,这道天地间的裂痕就像李隆基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梦魇。李隆基想起当年即位皇帝之初,太上皇李旦把控军政要务,不肯放权,太平公主联络朝臣,在朝廷与他分庭抗礼,到最后,不得不用政变逼宫,将自己的父亲和姑姑送上绝路,这一切过往,如烟聚散,历历在目,李隆基当了皇帝之后,每日都不曾忘记,对于他这个开创盛世的太平天子来说,皇权与皇亲,永远都无法兼固。
李隆基长叹三声,双手凭空搓碾着拇指指纹,回头对高力士说道:“吴王祎,西宁王仲,身为皇室,皆为忠勇,但有所不同。仲静民以抚,无为而戍,十九年来,深得民心,名载一方,朕不忍辜负,因此破格卓拔唐生;祎乃军中柱石,威望高耸,又为朝廷立过赫赫战功,若无人从中挑唆,朕何尝不想善始终焉?力士,你不糊涂,吴王与张说,九龄文臣走得亲近,若他们联手太子,文臣武将一齐向朕逼宫,到时候就算是朕,也无可奈何。而今,朕派遣唐生为副节度使,驻军东北,名为副使,实为警示,吴王若知朕的用心,自当有所收敛,授唐生治军兵法,断朝中朋党往来。”李隆基绕过躬身而侍的高力士,眼光如剑,颚骨仰天说道:“他若不肯,朕也无法两全。”
高力士伫立在李隆基身后,双目低垂,他太了解这位自己侍奉了近三十年的真龙天子。这三十年来,李隆基是如何从一个无关储位得庶出郡王,一步一步壮大势力,经无数次政变的洗礼,不惧强敌,凭一己魄力,彻底改变整个李唐江山的命运,随后成为国之储君,最终成为独揽皇权的千古帝王,可以说,没有人比高力士更清楚李隆基一路走来的艰难和苦楚。李隆基登上皇位,二十年过去了,作为李隆基身边最为信任的仆人,高力士知道,自己不仅要辅佐李隆基处理朝政,提防政变,更重要的是,他必须适时地安抚帝王千疮百孔的冰冷内心,这样才让李隆基以宽仁之心去治理国家。有了这样特殊的羁绊,高力士身为宦官,地位在朝中地位之高,更是千古罕有,无人可及。
隐隐之间,高力士被李隆基言语中的气魄所慑,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腰躬得更低了。
“力士啊,你可知朕心中矛盾?”
“陛下想得周全,依老奴看,并无不妥之处,如此一来,唐生承受陛下厚恩,同时肩负重任,其中变数,都系在唐生一人。不知此时此刻,唐生能否体会陛下的良苦用心啊。”
高力士说罢,与李隆基一同望向苍穹尽头,天有不测,谁人能料,就算高居帝王之位,又能如何?李隆基陷入沉寂静思当中,抬头仰天,见乌云又起,一阵阴风带雨,将冰凉的碎雨吹向兴庆宫密不透风的夹墙。雨势渐大,完全不似春雨之势,兴庆宫内的石砖上浮起霜气,李隆基高力士君臣也消散在不和季节的冷雨之中。
唐生出了兴庆宫,依高力士吩咐,住在了鸿胪寺中,鸿胪寺本是接待各国首领之处,唐生住在那里,出入皇宫办理差事也容易了许多。
长安城雨下三日,城中气候稍暖,雨雾不开,唐生独自前往父母所在陵墓,一身素麻,滴水不进守孝三日。第四日,长安城周边放晴,和煦宁人,唐生未加拖延,前往兵部领了官服官牒,收拾好了行李,午时过后便要赶往前线赴职。
临行前,唐生头顶红缨,身负甲胄,骑马慢行,引众人来到邠王府门前。唐生跳马下来,走神时,肩甲之上不知何时落了几片雪白的梨花瓣。唐生身子魁梧站在大门前十米开外,凝望着彩绸高悬人潮涌动的邠王府,迟迟不肯入内。
唐生手掌松开马缰,踏出一步,抬脚低头,将方才花瓣碾碎成泥,抬头间,唐生已是眼眶泛红。隔日便是邠王府的六十大寿,望着热闹庆寿的邠王府,唐生不禁想起西宁王府,当初盛景,旧时辉煌,仍在泪水当中模糊打转,唐生心中酸涩难忍,含恨不舍,悲呛叹道:“我唐生还能有今日,全仗叔公所救,若不能扬眉吐气,重振往日光辉,唐生无颜入这邠王府。”
说罢,唐生摘下头盔,双手抱紧,跪在王府门前,连磕三个响头:“叔公,唐生走了,保重。”唐生拔起胸膛,头也不回,奔马疾驰而走,待王府下人通禀,李守礼身着便衣,出门来迎时,唐生已出了长安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