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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节 随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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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还没到开春,陇南山中气候渐暖,除了冰雪消融那半月,四月还未至,文若所居山腰与陇右平原的气候已无大异。

    春分刚过,文若用绢帛从山下镇子来两只耕牛,从官府购得种子,在荒地边缘与河流汇成瀑布的壶口之间搭起一座牛棚,每日卯时开荒翻土,插秧种苗,引河灌溉,从早到晚,忙到五月出头,山坳之间终于萌出一片绿茵。

    屋顶炊烟袅袅,朝阳南天,午膳时分,卓雅炖着鱼汤,独自一人吃出四串鱼骨,凌乱散在木桌上,“哥哥每天种田放牛,难道是要在这儿久居不成?”

    文若用木勺挽起鱼汤盛放碗中,并未直接作答,低头道:“此处官路遥远,边境烽火无法波及,虽是荒凉贫瘠之地,但也难得清寂悠闲,且此地距长安近,距川西吐蕃也不远,日后卓妹若是想家,或是想念唐生兄长,随时可以启程动身,不需旬日,便可到达。”

    “哥哥想得真多。”卓雅噎住了嘴,撕着手里的蒜瓣鱼肉,双唇上下啪叽道:“妹妹今天做的鱼汤这么好吃,哥哥倒像是没胃口的样子。”

    “这一年下来,你别的出息没长,烹鱼的能耐倒是突飞猛进。”文若边说着边用木勺捞起碗中鱼肉汤水,定眼细视道:“这鱼肉一点腥杂都没有,原来是汤里加了花瓣。”

    说着,文若抿下口鱼汤,只觉舌根绵软,口中芳香,连连摇头道:“不对,不是花瓣,是玫瑰花酒。这倒怪了,烹鱼不同烹制其他活物,事先无法用酒水麻醉,就算将鱼肉泡在酒坛中,这肉里至少会残留些味道,你这鱼汤,怪就怪在鱼肉里没有半点酒味儿,可这汤里却是色香味儿俱全。”文若抬起头,放下木勺,好奇道:“贤妹是如何做到的,还请教我?”

    “哥哥竟会夸我,太阳难道是从西边出来了?”卓雅头也不抬,边吃边讲道:“哥哥想得太多,道理很简单,根本没有哥哥想得那么复杂,就是过程麻烦了些。这些河鱼大小不一,妹妹贤逐一去掉头尾,掏空,去皮,只留骨肉,用姜水反复洗净,大概要半个时辰吧,同时烧火煮酒,不能煮沸,待到酒炉烫手,将花酒倒在瓦罐中,小火余热,最后将鱼骨鱼肉一起放在瓦罐里,添些辅料,慢熬即可。”

    “一道鱼汤能让你动这么多的心思,难得。”两碗鱼汤下肚,文若已是吃得半饱,斯斯文文拭干嘴角,口中吐着温热酒气,字句分明道:“照你这么吃下去,上游的鱼儿再多,迟早也要被你吃光。明日我在河对岸引一条水渠,挖座湖畔,你也不要闲着,去山下买些鱼苗,养些湖鱼,这样才能勉强填饱你的肚子。”

    卓雅叼着鱼骨,吮指再三,眼珠呆滞,愣住片刻,突然眼光一闪,跳起身来:“这么说哥哥真的要在这儿常住下去?”

    文若听了,双目一沉,略显沧桑,拍着卓雅肩膀走出门去:“不要剩,趁热都吃了。”

    过了未时,夕阳初上,文若刚从山下庄田回到土屋,卓雅已在屋中备好了酒菜,文若照旧回到自己屋中,洗去手上泥渍,扔下草帽,窝在火炉旁边,拾起一本破皮的旧书,盘腿默默翻着。

    “哥哥今天回来好早。”没等文若翻越几页,卓雅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贤妹若是无事,明日陪我一起下田。”文若口吻坚硬说着,双眉挑开,放下书卷,踌躇道:“再过几月就是秋收,我从没种过粟稻,不知今年收成怎样。”

    文若双手托起木杯,饮下热茶,道:“如今你我注籍入户,向官府批购种子,朝廷虽有蠲省劝农之政,三年内税钱减半。陇右山地贫瘠,要是第四年庄地仍是颗粒无收,我也只好将你那些扬州土产悉数缴纳上去。”

    “我看倒是哥哥舍不得那些土产,整天挂在嘴边。”卓雅望着文若读书饮茶背影,抿嘴一笑而去,回屋取出两壶酒水,掷在文若面前,拎起一壶,咕咚一口下肚,手腕抹过下巴,兴冲冲道:“手中握卷读书,胸中怎能无酒?哥哥不要喝茶了,喝酒多好?”

    文若懒得看卓雅,不屑道:“色淫无胆,嗜酒无志,是谁教你见人就要饮酒?”文若双眼向上一翻,拾起书卷,刻意挡在卓雅中间。

    “妹妹喜欢哥哥,当然要跟哥哥一起吃酒。”

    “有道是豪杰壮于休,狂徒醉于酒,你我兄妹皆饱读群书,为何非要行草莽之礼?再说,人与人若是真情相交,何必借酒抒怀?粗茶淡水,亦可放下尊卑,吐露真言。由此可见,酒后之言,尽藏人性之奸邪虚伪,如此恶习,遍布华夏,足见民族风俗之劣根。”

    卓雅小嘴一歪,眼中放光,不悦道:“不喝就不喝,哥哥凭空哪来这么多借口,算我庸人自扰,不识抬举。”卓雅走出们去,不忘落下一句:“我看哥哥分明是瞧不起妹妹。”

    见卓雅垂头丧气,文若会之一笑,暗自道:“你要上天,谁能拦你?算了,她这几日在屋里闷着,定是想家了,陪她说说话也好。”

    文若扔下书卷,默默低头与卓雅走出土房,一路苦口婆心道:“平日我话不多说,一旦醉酒,话就更少,到时贤妹不要觉着无趣就好。”

    “饮酒之人都是酒后失言,大反其胃,为何哥哥事事都与别人不同,真是怪胎。”卓雅与文若架起酒桌,对坐而饮。卓雅刚饮了一碗,出口失言,捂嘴斜眼窥视着文若脸色,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对,惹恼了他。

    “怪胎?”文若轻叹口气,自顾念叨,略显失落,咬唇点头:“身为人子,心随父,性随母,妹妹说我怪胎,回头想想,倒也在理。”

    卓雅见文若非但不怒,反而笑谈,追问道:“那哥哥的性子是像伯父,还是更像伯母?”

    “我爹精明沉稳,心细如发,勤于政务,八面贯通,为官二十年,立于不败之地,可我就不行,眼高手低,话中带锋,更不善交际,要说性子,我觉着更像娘一些。”文若面色如冰,整张脸都沉在被山峦遮挡的阴影中,一阵山风袭过,文若额头上涣散的几滴汗水也被吹得乱窜。

    “那伯母一定是个大美人。”

    文若隐隐笑笑,简单道:“不是。”

    “哥哥生得如此英俊,伯母怎能不美?”

    “英俊?”文若双眉紧锁,老气横秋道:“贤妹可是献媚讨好于我,我劝贤妹还是省些心思,少饮些酒,省得夜里梦呓,人事不省,再来砸我屋门。”

    卓雅碰着钉子,嘴角一拧,见文若沉寂饮酒,觉着无趣,自引话题道:“那我猜伯母对哥哥一定很严厉。”

    文若缓缓放下酒碗,抬头瞥了眼卓雅,咽下酒水,道:“为何?”

    “感觉。”卓雅从盛满酒水的碗中蘸着食指,轻轻滑过文若额头,嬉闹道:“这一年多来,妹妹从没听哥哥提起伯母,想来哥哥回忆往昔,心里不痛快,这才不肯开口。”

    文若徐徐抬起手腕,自饮一碗酒水,辣酒呛喉,止住咳嗽,抹掉额头酒水,双眼如空道:“我娘身为前朝皇室,没落贵族,落魄逃难至岭南,与我父亲多年不和,在这世上,我是她唯一骨血,她自然将毕生期望都寄在我一人身上。我很小的时候,我娘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如何洗衣烧饭,她从不夸我,经常说我像我爹一样没有出息,可我爹是朝廷四品大员,我真不懂……那时候我背不会书,我娘就会用木棒捶打,逼我发奋读书,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书不离手的好处。”

    话到此处,文若长叹口气,双目之中似有些混淆,眼中隐约映着卓雅关切的眸子,低声道:“我本以为娘是想让我有出息,日后考取进士,金榜题名,现在看,并非如此。”文若啜了口酒,面容坚忍,不动声色:“当日我爹娘葬身火海,我却不曾为他们竖坟立碑,有朝一日,我若能重返交州……罢了,住在这里,也好。”

    卓雅手中紧握酒碗,没有放下,见文若前后反差极大,心生恻隐,又无话可劝,刻意讽道:“今儿个妹妹也才明白,原来哥哥是将伯母木棒捶打时的愤恨移到妹妹身上来了,难怪哥哥整日凶神恶煞,不露笑脸。”

    “胡说八道。”文若冷眼过去,见卓雅眼中并无轻蔑,反而满满关切,转念慨叹道:“贤妹也知道,我在矿洞染下肺疾,久治难愈,岭南地处偏僻,医道不济,每到秋雨时节,病症发作,不能下床,那时我娘每天都要亲自去城外泥沼中摘采莲藕,将它们晒干,磨成粉末,搅成热粥,喂我进食,没有娘的呵护,我如何能活到今日?”

    卓雅双目低垂,紧握文若双手,凄哀道:“哥哥,伯母走了,以后有妹妹来照顾你。”

    文若咽下一口眼泪,轻哼一声,抿嘴道:“罢了,我还是想多活几日,贤妹若想助我,还是少惹些麻烦,省得叫我操心。”

    卓雅挤着眼睛,小嘴向天撅起,不服道:“哥哥才年长我几岁,整日不问是非,就知道倚老卖老,妹妹我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文若表面不说,心里暗自担忧,阴阳怪气道:“敢问贤妹欲有何为啊?”

    “不告诉你,秘密。”

    “这荒山野岭没有人户,珍兽出没频繁,你终究是女儿之身,还是不要让猛兽给叼走了。”

    卓雅咣当一声将酒壶置在木桌,口中愤愤道:“要你管我?”

    文若双手一缩,停在胸口:“不敢,不敢。”

    卓雅斜着白眼,右手拄着木桌,托腮道:“男子汉大丈夫,心里惦记人家,还有什么敢不敢的,真没用。”

    文若隐隐一笑,呼吸间,只觉山风拂过,和煦舒心。抬头间,文若蓬松未束的乱发飘飘扬起,只觉一阵昏晕耀眼,文若迎面望去,把酒指向天边:“贤妹,你看。”

    卓雅本是不悦,随之望去,不由站起身来,神似痴迷,只见山下低矮连绵的绿田被夕阳染成一片红火,夹在重峦叠嶂的山间,一望无际,直到地平线与河水的尽头,下游溪流交错,粼粼波光,一片闪烁耀眼的金色仿佛要跃上山来。

    “半年前,这里分明还只是一片荒地,没想到他居然能……”

    卓雅脏兮兮的小脸被夕阳晕得红润,胸中一阵温热,话道嘴边却期期艾艾说不出半个字来。卓雅见文若双目深邃,一直仰望天地尽头,丝毫不看自己,羞得着急,紧拽着文若袖口,抬头狠狠瞪他一眼,瞧文若仍不理睬,气得卓雅险些哭出声来。

    卓雅平时好动多事,也爱跟文若斗嘴,但她终归是两国王室的公主出身,耍起性子来,不像寻常百姓家姑娘那般自屈尊卑,胡搅蛮缠,若是将她逼急了,她宁可直抒胸臆,也绝不藏掖违心,七分倔强之中更有三分傲气,这也是文若最欣赏卓雅之处。可这刻不知怎地,卓雅一改往日性情,神色扭捏,指甲狠狠掐着文若胳膊,燥红着脸,就是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文若胳膊被卓雅抓得生疼,刚想摆脱,却见卓雅双眼如碧波万顷,折射着夕阳,楚楚望向自己,心头顿时一阵大乱,暗自道:“坏了,定是这妮子触景生情,想起当日在祠堂山谷中的美景,酒未醉,人已醉了,现在唐生兄长不在身边,真是叫我无处可藏。”

    卓雅见文若终于瞥眼看了过来,不禁暗自窃喜,她知陈文若素来桀骜不驯,冷若寒骨,哪怕遇上朝廷的封疆大吏,他都瞧不上正眼,现如今却心甘情愿让自己折磨虐待,足以证明他心中偏爱。

    卓雅仰着脖颈,见文若无言以对,更是有恃无恐,双臂抱成一团,牢牢抓住文若胳膊不放,冲着文若摇晃脸蛋,也不说话,非要在这美景之下逼陈文若对自己说出几句动听的情话来,她才肯罢休。

    文若见卓雅眼中炙热,似是埋怨,似在撒娇,文若避开烟波,望向山下,沉沉吟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话音未落,卓雅眯眼一笑,张口对道:“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说罢,卓雅坐回木桌旁边,不理文若,自饮自酌起来。

    二人借用《诗经》,各抒心绪。文若这句‘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说得极为含蓄,表面只道是田间风景秀美,溪涧山水幽静,并无其他用意,实际上,文若单借这两句诗,已将此时此刻沉甸宁静的快活心绪表露无遗。文若向来以清雅超然自诩,言语至此,对卓雅的喜爱自是无需再说。卓雅生在王室,母亲金城公主自幼教她熟读《诗经》,她自知文若气轩如云,心净如雪,轻易不会松口夸人。卓雅听过文若吟唱这两句《诗经》,联想眼前美景,瞬时领悟文若深意,心中如饮蜜糖,不假思索便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呼应,如此纯情应物妙语,被卓雅这般轻松欢愉说出口来,不禁让文若大为赞赏。

    文若见卓雅说完就走,独自愣在原地,难免怅然若失,只觉胸中空空荡荡,暗自慨叹:“卓妹出身高贵,性子大气,若是男儿,定远胜于我,只是她时而聪明伶俐,时而呆傻天真,叫人难以辨别,难道天下女子都有这两面心性?”

    思索间,文若见卓雅喝得起劲,索性抿嘴笑笑,独自返回土屋外墙,低头竖起白天砍柴时收集的细木条,用细绳捆绑结实,扎成两根五尺长的木棍,对立在墙外。卓雅好奇跑来,醉醺醺的,不由问道:“哥哥难道是要在此处搭园酿酒,供妹妹痛饮?”

    “酿酒?”文若双手束起乱发,闭眼冷语道:“支起木架,好将你那些晒不净的尿裤晾在上面,当下天气尚暖,或许只需一天便能晒干。”

    ……

    文若与卓雅住在山中,转眼又是旬月。过了夏至,文若已将湖水扩成,可好景不长,时至六月,山中无雨,河水骤减,文若只得切木搭石,自制水车碾磑,并从山下挑水上来,灌溉庄地。入了九月,秋收粟米,山下庄地产量虽足,可文若种出的粟米形态干瘪,食如嚼蜡,不足以上缴官府充当地税。为此,文若每日守在田间,一边重翻土地,一边苦思改善收成之法。

    “肥料用得恰到好处,日晒水源也算充足,为何就种不出上等粟米?难道是因为土地贫瘠?如果是这样,这几亩地又该如何改善?唉,自古农户艰难,平日吃惯了官粮,身体力行,方知种田不易。”文若撂下农锄,拭下额头汗水,举头望去,头顶滚滚气流冲散云朵,不禁叹道:“如何耕种,也只能等到来年开春了,希望多下几场雪,也好润土滋田。”

    文若锁住牛棚,从山坳走上山腰,回到土屋中,见卓雅不在,只好自备晚膳,来到灶前,掀起锅盖,见锅中菜汤尚有余温,随手扣上木盖,走近卓雅床炕,替她整理凌乱被褥。

    文若抖动被子,尘埃四起,文若喘息之间,只觉胸口隐隐发痛,不禁思索道:“山上干冷,我这一身旧疾始终没有复发,真不知一旦下山而去,卓妹这几月都没有像往日那般梦呓,来年开春,还是送她返乡吧。”

    此后,文若每日白天在山坳间放牛,夜里来动湖边喂着鱼崽,这自给自足的日子过久了,文若独自一人已经忙不过来,为此,陈文若没少央求卓雅帮忙,可卓雅倒是不领情,受气似的躲着文若,整日围着几只金丝猴嬉闹,时不时跑到山上,有时连续几日都看不见影子。

    陇山四季混淆,昼夜分明,一年十二月,一日十二时辰,山雾不散,热汤如泉,河水不冻,野花遍野。文若与卓雅所居的土屋三面环山,白日迟升,早起霜融朝露,皓月冰洁,夜阑繁星吹雪,每每山风吹过,似要将穹顶的所有星宿吹散到人间。过了冬至,山中开始降雪,万物休眠,直至冬至,山中茂林斑白,松柏苍劲参天,湖面如清脆如镜,河水翻滚冰花,别有一番壮秀。

    十二月十七日,是陈文若父母的祭日。文若一身卉服,整日在屋中祭奉父母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