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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二十一年入夏,关中河西地区雨害连绵,稼地损减,直至秋收之际,粮产惨淡,各州百姓家中镂空,冻伤饿死,不计其数,就连天子京畿长安城的官民也陷入了缺粮的恐惧之中。
自古天灾,天子之责。开元二十一年十月,大唐皇帝李隆基念饥民苦难,诏太仓两百万石赈济关中各户。朝廷开仓放粮,关中灾民的苦怨得以短暂平息,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百年不遇的天灾雨害不仅肆虐关中,连往年粮产丰饶的河南诸州也未能幸免,甚至整个黄河流域都爆发了大规模粮荒。中原粟米减产,无以运济关中,河南诸州唯有靠江淮漕运输送的造米维持官民生计,如此一来,长安城中,上至天子宰相,下至文物百官,逐粮东都已是势在必行。
关中量产骤减,致使国库已无隔年粮储,如此危机,还是开元以来的头一遭。早在十月初,大唐皇帝李隆基下诏,蠲免关中及河南受灾诸州百姓的整年地税,并无偿向当地百姓农户发放种子,以备来年春耕,最大限度降低了农户的损失以及挽回耕农来年耕种的热情,不料,食粮短缺所引发的危机接踵而至,让李隆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由于量少不济,输粮艰难,秋收过后,不足旬日,关中谷价骤然踊贵,大把行粮商贾趁机囤货居奇,刻意滋扰市场,谋求暴利。私粮不出,官粮不足,百姓挨饿,朝廷也是无计可施,直至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平年里只卖十三四钱一斗的粟米竟翻到五十钱一斗,别的地区还好,单说关中京畿附近,不但连百姓吃不起粮,就连长安城中五品以下的官户人家,也只得靠厚物贱换贵粮。民不聊生,极寒交迫,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这已经是李隆基执政二十一年以来所面临最大的民生危机,而更令这位太平天子感到头疼的是,因市货紊乱所造成的物贱粮贵,使开元初年都未能彻底解决的钱缺、钱恶问题再次爆发,一场由粮储不足所引发的危机,伴着无尽连绵的秋雨,已经悄然笼罩了整个大唐帝国。
国难在即,按理说,君臣本该一心治理再请,可朝中两位宰相非但不能助皇帝处理国事,反而大搞朋党之争。三日前,中书令萧嵩还当面向李隆基请辞,明面上,是哭诉喊冤,实际上,则是暗示皇帝罢免另外一位宰相韩休。
国难,党争,如此不合时宜地搅在一起,此时此刻,李隆基已是焦头烂额。
中书令萧嵩与门下侍中韩休搭班任相以来,这两位大人就没少给李隆基惹麻烦。中书令萧嵩乃中书省出身,靠西北军功发绩,身份又属皇亲,本是位处事变通得力能干的宰相。要说韩休,更不得了,家中三世良臣,自己又是尚书右丞出身,是位德高望重的文儒大家。萧韩二人,一柔一刚,一文一武,刚好搭配,李隆基最初任相时,对他们二人也是满怀信心,全权托付,不想到最后却是南辕北辙。
论情理而言,自上任侍中裴光庭病故,宰相位置空缺,还是萧嵩在李隆基面前极力推荐的韩休,可一向精明的萧嵩哪里能料到,这位韩休大人为人刚正不阿,直言敢谏,事事守礼,处处较真,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说话办事雷厉风行,不给任何人情面,就连皇帝李隆基平日里都要惧他三分。萧嵩地位显赫,哪肯退让半步?这二人闹到最后,搞得谁也下不来台,反而耽误了国政推行。
李隆基称帝以来,天下渐入富庶,四海盛世初呈,这都要归功于宰相的精心筛选和搭配用人的方略。李隆基全权任相,用人不疑,一般来说,班子宰相是一主一副,如开元初年的姚崇、卢怀慎,宋璟、苏颋,张嘉贞、源乾曜,都是非常明智的选择,虽说在任用文相张说上面,李隆基一时疏忽,引起了朝廷内部摩擦,但总归是人尽其才,国政不衰,可自开元十五年张说罢相后,李隆基任命的己任宰相中,不是大搞朋党一家之言,就是文学吏治意气之争,直至萧嵩韩休这届,这种公开朝野的矛盾终于达到了顶点。
身为天子,李隆基并不反对党争,相反,下面的臣子闹得越厉害,自己的皇位就愈加安全,但凡事都有底线,一旦宰相之争误了国政,李隆基就再也无法坐视容忍。眼下,关中粮储不足,朝廷政务淤积,正是废旧迎新之际,李隆基笃定,朝廷东迁洛阳之时,就是萧韩二人双双罢相之日,然而,如何能长久解决关中粮储,李隆基此时还是一筹莫展。
就在中书令萧嵩当面请辞的第三日,李隆基已经想好了中书令的新人选,此人便是时任中书侍郎张九龄。
张九龄,字子寿,当朝文坛领袖,文士风骨,名满天下,又是前任中书令张说内荐,接掌集贤殿大学士,对于此人,李隆基早有提拔之意,也是希望张九龄能如当年张说那般,能助他成就一番盛世基业。
自关中灾荒爆发后,李隆基已有多日茶饭不思,整日忙于批阅奏章。兴庆宫殿多日淋雨,宫内已是湿气阴笼,宫中太监宫女走起路,口中哈气不断,日子未到冬至,天子起居殿内已烧起了银炭。
巳时刚过,理了半日奏章的李隆基方用午膳。殿外淫雨不断,殿内一片寂静,惟有燃炭破碎之声。李隆基倾坐紫檀木龙椅,囫囵吞咽着桌上几道青菜御馔,内侍省总管劳力士伫在八卦铜炉前,小心翼翼用铁杖翻着炉中银碳,不时把望着殿外,随后低头走近李隆基,小声道:“陛下,张九龄张大人到了。”
李隆基本是吃得正劲,忽听到‘张九龄’三字,立马掷下碗筷,急道:“让他进来。”
待一阵酥酥凉风卷散在殿门前的玉雕屏风,清寒翦翦的张九龄身着绯袍,腰系玉带,身姿矫拔挺立在李隆基阶下。李隆基起身间,见张九龄气若云轩,双目铁睁,全身上下尽露着一股苍劲正气,不由得为之精神振奋。
“九龄可曾用膳?若未用膳,可与朕同食御撰。”
张九龄长揖罢了,礼毕抬头,见皇帝亲至身边,自行后退两步,再揖道:“陛下,君臣有别,陛下用膳,臣当在旁边守候。”
“好,好。”李隆基吟吟而笑,走回龙椅,用瞻仰目光打量着衣沾寒露的张九龄。不知为何,李隆基一见到这位桀骜不驯的张大人,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敬仰,也许是李隆基本身具有极高文学造诣的原因,在选官认命这方面,他素来对当朝文豪高看一眼。李隆基清楚,张说张九龄二人虽同为大家文豪,自是一脉相承,可张九龄身上却是丝毫不沾张说那份世故圆滑的恃功自大,反倒满满皆是嫉恶如仇的书生正气,这让李隆基对张九龄的好感又多出几分。
李隆基喜色外露,转过身去,伸手用筷子指着碗中熟米,“朕之心事,九龄可知?”
张九龄收起双臂,微扬下颚,双目对视道:“臣尚不知,请陛下相告。”
李隆基理了半日奏章,已是一身疲倦,本想与张九龄就粮储之事畅谈一番,却见张九龄不苟言笑,态度虔诚,李隆基也只得收起片刻的松散之态,微微点点头,双手扶木椅把的龙头上,正襟而坐道:“河南屯田之事,你筹备如何?”
“回陛下,据臣上月走访所见,秋雨害稼,灾情严重,屯田一事,不可再拖。臣以为,朝廷依河渠故道设置水屯为上策,理由有二,其一,稻米产量高于粟米,河南水屯成功,足以解决关中粮缺的难题。其二,河南十余州遭受水害,淤积难泄,正可用来种植水稻,物尽其用,一举两得。”
李隆基双眼一沉,暗自点头赞同。见张九龄已是成竹在胸,李隆基眉头不禁皱起,先是语重心长,后是激昂道:“来年开春,朝廷迁移东都,在此期间,朕再给你三个月时间,拟定屯田一应所需,官员委任,调用拨款,征免役税,朕一概照准,若有临时难处,你无需再奏,相关事宜,你可直接委任到户部,吏部,工部。河南屯田之事,朕全权授予你处理。”
张九龄面露讶异,听着有些困惑,他任职中书省多年,草拟诏书无数,对三省六部权力的调用也是烂熟于心。张九龄清楚,就算河南屯田乃是当下国之要政,可要随意调动朝廷半个尚书省,非要有宰相实权不可。也就是说,方才皇帝李隆基刚才所言,对张九龄而说,已经无异于一道委任宰相的天子诏书。
望着李隆基期待目光,张九龄只觉颈后一沉,双腮紧缩,焦虑道:“陛下,臣出身卑薄,任职中书十年,无功于朝,河南屯田,臣愿作副使,至于主使之人,还请陛下另择他人。”
“好一个主使之人。"听着张九龄略显穷馊酸涩的推辞,李隆基拍腿一笑,与高力士互视一眼,好似二人早就打赌,料到张九龄会如此说法。李隆基本想劝慰,却见张九龄自始至终巍峨直立,如柏如松,也就索性顺着张九龄的口吻道:“除九龄外,满朝文武,何人可担此重任?”
“京兆尹,裴耀卿大人。”张九龄几乎不假思索,紧接着,语速极快道:“裴大人精于财政,经验丰富,臣愿辅佐裴大人共置屯田之事。”
方才一问,李隆基本想试探张九龄入相之志,不想张九龄口直心快,将心中顾虑吐露干净,反倒将了自己一军。其实,早在十月关中粮荒爆发之后,李隆基就曾在宫中火速召见过京兆尹裴耀卿,君臣二人商讨国事期间,高力士也在场,李隆基曾当面下诏,封裴耀卿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并充任江淮河南转运使,主管修建漕运。然而,关中受灾严重,长安城首当其冲,裴耀卿身为京兆尹,手头还有许多要务交接处理,一时之间脱不开身,中书省起草下诏的委任诏书也就迟迟没有公布。张九龄并不知晓其中原委,因而被蒙在鼓里。
像张九龄这样当世文豪,素来瞧不上那些不经科举出身为浊的地方能吏和边疆武夫,可这位裴耀卿大人非同一般,他既有翰林文士所注重的明经出身,又有张九龄这些文人所不具备的丰富的地方执政经验。当年李隆基泰山封禅,裴耀卿安民以抚,减轻民税,其能力德行,深得李隆基信赖,更为重要的是,裴耀卿还是朝中首屈一指的财政大臣,名声显赫,位如鼎臣。当下正逢国难之际,张九龄也明白,论引领群贤,自己出任中书令则是当之无愧,可若要解决屯田漕运税收等问题,较裴耀卿而言,自己也只能望其项背。
既然不如裴耀卿,索性还不如主动让贤,张九龄光明磊落,李隆基倒是不疑,只不过身为天子,掌控朝局,李隆基所顾虑的则是另外一层利害关系。
自张说宇文融双双罢相后,朝中文学吏治两党已是泾渭分明,几任宰相,十有八九出自两党之中,如今,李隆基有意提拔张九龄和裴耀卿为相,共同解决朝廷粮储不足的问题。众所周知,张九龄是张说之后文坛领袖,而裴耀卿正是当年宇文融举荐。当年张说宇文融明争暗斗,李隆基甚至不屑于言,按说张裴二人身居不同阵营,就算张九龄欣赏裴耀卿之能,推荐时起码也要有所顾虑,可恰恰是因为没有这层顾虑,李隆基不知为何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脑中不停闪烁着二十年前历历在目的宫廷政变。
“吴王九龄交情甚笃,太子最近跟张九龄走得也很近,若是再加上一个裴耀卿……裴耀卿修建漕运之事,绝不能变。”想到此处,李隆基心中已停住了脚,忽然收起所有笑容,双眼眯着,似沉睡猛虎,心中暗流急湍,脸上仍是一副轻松之态,口中喃喃道:“焕之,嗯,稳重实干,宽猛得中,好人选。”
李隆基慢步徘徊,沉吟思索,并未正面答复张九龄之请,君臣二人须臾间的微妙变化被一旁的高力士看在眼里。
高力士站在一旁,不说一说,于无声处接过两碗热茶,踩着沉稳步子走到二人中间,分别奉茶,随后退到一边,待君臣二人饮下烫茶,躬身望着张九龄身后的屏风,仍是一动不动,沉默如金。
在张九龄眼里,李隆基的徘徊似是一种两难抉择的犹豫,高力士的沉默更像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高力士的一举一动很可能就是皇帝想要传达却不能直接传达的态度。
张九龄原地伫足,殿中银炭淬火的沉默让他很不舒服。张九龄也隐隐感觉到,自己无意之间的一句谏言,很可能已经触碰到了天子逆鳞。对于张九龄而言,中书令之职不仅关乎自己的名义,更担系这河南几十万百姓的生死,在大义与小义,皇恩与皇权之间,素来无畏的张九龄也只能选择一往无前。
张九龄抬起头,清着嗓子,面无惧色道:“陛下,屯田之事,事关者大,陛下若是没有其他事,臣这就下去筹备此事。”
李隆基双手背过龙袍,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很快又被笑容所抹过,缓缓走下阶去。
“嗯,你去吧,对了,秋雨阴寒,力士,差内侍省送几箱银炭给张大人送去。”
张九龄旋如鹤立,转过身来,作揖拒道:“无功不受禄,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待张九龄走出兴庆殿的宫门,李隆基拾起碗筷,继续用膳,可突然没了胃口。高力士看在眼里,紧忙上前道:“陛下,菜凉了,老奴派人给陛下做些骨肉热汤,可好?”
李隆基口中咀嚼饭菜,沉沉甩着龙袍,双目紧盯着碗中米饭,撂下筷子,若有所思撂下四个字:“宣李林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