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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在一个四周都是崇山峻岭的地方下了小飞机。在我看来,这已经是一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地方了,我甚至奇怪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一个那么“高级”的研究机构。
整个机场孤零零地被一群绵延不绝的大山包围着,设施简陋至极,看不出这里有什么稍微整齐一点的房屋,反而到处都是一派破落不堪的景象。机场上只停着一架小飞机,我们刚才就是乘坐它过来的。寥寥几个人下了飞机以后,一转身,很快就消失在了这片大山的深处,再也听不到人声,看不见人影。如果不是机场边缘的一点残破的建筑,这里几乎根本看不出人类活动过的痕迹。
我心里嘀咕着:这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了吗?
然而我想错了,这里还不是世界的尽头,这个地方还不够偏僻得能容得下那么高大上的神委会,我们还必须在机场上等待。直到将近午夜时分,我们才又听到了飞机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在朦胧的夜雾中,我看到一架直升飞机从黑暗中咆哮着飞来,降落在停机坪上。
飞机还没有停稳,裘干事就快步跑过去,和驾驶员简单交流了几句,就扬手招呼我爬上直升飞机,在一个狭窄局促的角落里坐了下来——我又要上路了。
飞机摇摇晃晃地不断向上爬升,声音震得我脑袋一阵阵地作痛,我不得不捂紧双耳,两眼瞅着舱外,任凭他们摆布。舱外夜色很浓,什么都看不清,只是不时地有一团青色的雾气从眼前飘过,而等我能看清这团雾气时,才发现它们是大山在夜色中朦胧的影子。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不知又飞了多长时间,跨过了几条河,越过了几道峰,飞机终于不再轰鸣了。此时天已大亮。
我心中默默地念道:这是在哪里,飞了这么长的时间,大概已经飞出国界了吧。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下直升飞机时,我已经经过了一天一夜的跋涉,中途没有任何梳洗和换装的机会。我想我此刻一定形容憔悴不堪,衣衫不整,邋里邋遢。
这里应该离我的最终目的地不远了吧?
我实在不愿以这幅邋遢的模样去见这里的任何人,包括即将成为我的上司的人——陈大为。
于是我一下飞机,双腿还没有适应脚下大地的平稳时,就急急忙忙、一瘸一拐地躲到一边,从小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稍稍梳理了几下已经有些凌乱的头发,补了一点妆,又整了整松散的衣服和短裙,看起来有些模样了,便随着裘干事和吴干事在这个小小的停机坪上继续等待。
不多久,我看见一辆绿色吉普车夹着一路尘土飞驰而来,当尘土散尽,吉普车已经稳稳地停在了我们面前。
开车的司机从驾驶座上一个纵步跳将下来,径直走到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只见这个司机身材高大,膀粗腰圆,一身的肌肉结成了一块又一块,好像非常勇武有力。他脸型方正,棱角高低分明,两眼大如铜铃,正瞪得溜圆溜圆。当他站在我面前时,和我一比,简直是一天一地。我在他面前,是那样地柔弱、渺小。我从未见过身材如此粗壮结实的男人,因此当他快步走到我面前那样瞪着我看时,我的心“噗通噗通”地狠跳了一阵,惊慌不定。
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突然从他口中蹦出来两个字,嗓音粗哑,吐字模糊,我一下子竟然没有听清楚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惊慌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很快又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这时我才听清了他嘴里吐出的那两个字——“戴琼?”
我连忙点了点头。在这样力大无比的人面前,凡事都点头才是明哲保身的好办法,我真担心稍一迟疑就会触怒这个巨人,他的一只铁桶般的大拳头就会朝我身上招呼过来——不知为何我看见他时竟然会有这种担心。
“上车。”
他的话仿佛就是无比威严的命令,我没有选择,只得服从。
裘干事和吴干事也上了车,吉普车便颠簸着向深山的更深处开去,后面飞起了一片白茫茫的尘土,把那个狭小的机场遮盖得严严实实。
我坐在车里,感到车子在路上跳得厉害,身子架好像要被颠散了似的,却也只能忍着,不敢吩咐司机开得慢点。好在这两天我没有吃什么东西,否则在这样剧烈的颠簸中,一定会全都呕吐出来,尽管这样,胃里也已翻江倒海,很不舒服。
吉普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后,我已忍不住就想不顾一切地大喊一声“停车让我休息一下”时,吉普车穿过一片矮树林,绕着一块巨石猛一转弯,突然不再颠簸,我的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终于又被收了回去。
前面是一片平坦开阔的水泥路面,再前面出现了一幢雄伟的建筑,门面采用的是中国古代传统的飞檐翘壁的格式,高大的建筑向前纵深,一直插入大山腹中。
吉普车停下,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我几乎相信,如果再在这样的条件下多走半个小时,我一定不是走下吉普,而是被人抬下吉普了。
即使这样,经过这两个小时的剧烈颠簸,加上大山中云气氤氲,天气酷热,我已几乎全身虚脱。平时我自信身体还不错,体育课的千米跑我能排进班级的前五名,而且几乎从来没有生过什么病。可是到了这里,我才发现自己的体质真是差得可怜,这一段旅程已经使我站立不稳,因此当我从吉普车上扶着车门走下来时,双脚刚一着地,便一个趔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挎包也因这一跌被扔出老远,膝盖上也被粗糙坚硬的水泥地面蹭去了一块皮,渗出了大片殷红的血迹。而我跪在那里,双手撑地,双腿哆嗦着,一时竟然站不起来。
这就是我和基地的第一次见面,竟然弄得这般狼狈,还需要“跪地膜拜”,简直让我无地自容。
那个大块头司机见我跌倒,大跨步走来,一把捏住我的胳膊,用他机械似的大手就像拎只小鸡一样把我提了起来,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的手上竟有这么大的力量。我虽然站了起来,背靠吉普车努力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但胳膊却被他的大力捏得几乎都要断了,刺痛入骨,禁不住落下眼泪。
可是我仍然得感谢他,毕竟是他让我暂时避免了那难堪的囧状。但我的“谢”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已经不声不响地快步走开,回到他的驾驶座,笔直地坐在那里,好像驾驶座就是他的家,他为了下一个方向随时待命出发。
我看着他,觉得很奇怪。我和他相处的这几个小时中,只听到他说过四个字:戴琼,上车。除此之外,再没有开过口。而且,我也没有见他笑过,也没有见他皱过眉头,他给我的感觉是那么一板一眼,好像一个不会越雷池半分的人。
“他就是这样的人。”裘干事已经从车上帮我拎着行李跳了下来,见我目光注视着司机,眼里满是疑惑,这样解释道。
“你认识他很久了吗?”我乘机问道。
“他已经是个老司机了。”
“他一向都是这样不苟言笑?”
“这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你今后要学会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这是我将来的工作范围?”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对于性格比较外向的我来说不成问题,但如果必须经常和各种各样的“怪人”打交道,这倒是一件非常烦心和劳累的事,比如说,我直到毕业那天还没有找到和“土肥婆”打好交道的方法就是一例。
“我只能说,陈主席助手这项工作在基地这个封闭的环境里并不好做,你需要加倍努力。”
“陈博士对他的助手的要求一向很高吗?”
“现在到了基地,我们应当尊称他为陈主席,或者称他为主席先生。”
“他喜欢别人称他为主席?”
“那是他的行政职务,只有在这个职务上……”
裘干事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我们看见吴干事从另一条小路上匆匆地走过来。从下吉普车后,我就没有再看见吴干事了,此时突然再次见到,很想向他打听他刚才行踪的情况,只是想到他在飞机上沉默寡言的样子,便打消了直接问吴干事的想法,而是转问裘干事道:“他刚才去哪里了?好像从下了吉普车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
“这扇门……”裘干事指着前面的那幢宏伟的建筑说道,“不是那么好进的,要进那扇门,必须经过陈主席特别的许可。您新来乍到,当然没有这种许可,吴干事刚才就是办理您的许可手续去了。”
“原来如此,看来这扇门真是不好进呐。”我心里嘀咕道,“进入后只怕真的也不好出来呐。”
我们稍事休息后,吴干事领路,三人一起步行走到那幢建筑的大门前。
这幢建筑的大门既高又气派,我站在门前,必须把头抬得高高的才能看见门上方的飞檐走壁。整扇门都用铜皮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门面光亮如镜,清晰地印出我们的身影、身后大山的英姿以及蔚蓝天空的倩影。
门前站着警卫,见我们走进,两腿一并,立正,行礼,随后就要求检查我们的通行证。吴干事已经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警卫,上面印着一些字,我没有看清,右下方有一个签名——这大概就是陈大为签发的特许通行证吧。果然,警卫看过之后,又立正,行礼,请我们进去。
我刚跨过大门上高高的门槛,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袭来,甚至把我的衣襟都鼓动了起来。我一抬眼,正好看见身前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立着一个硕大的骷髅头,两个漆黑的眼窟窿里发出惨淡的蓝光,直直地向我射来。我来不及躲避,被它射个正着,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立即感到那股寒意如同洪水一般汹涌地灌进我的身体,好似强行吞下了一块坚冰,冷得站立不稳。我想躲开它,可是无论躲向哪里,总是避不开它眼中的寒光。它仿佛活了似的一直在盯着我,随着我身体的移动而移动,我已被它捉牢,它的目光已如绳索般把我紧紧地缚住,让我无处躲藏,无处逃避。
我的心逐渐在往下沉,往下沉,好像我的脚底下就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我被从深渊里蹿出来的一股无形的如绳的气拽住,不停地往下拉呀,拉呀。
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我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冷得颤抖起来。
我不知所措,连呼吸也变得急促汹涌而不可控制。
我正在惊慌之时,忽然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那具骷髅眼里射出的寒光中拽了出来。
当我的身体一离开那片寒光时,我立即清醒,抬头看时,拉我的却是裘干事。
我心里砰砰乱跳,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还兀自后怕不已,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被那颗巨大的骷髅头摄了魂魄,如果不是裘干事及时的一拉,恐怕我现在已是性命堪忧。
我心中暗暗忖道:“看来这个地方的确邪门,到处都有邪性,今后做事,必须处处留意,步步小心,一个闪失就可能白白地送了性命。”
我绕到骷髅头后方,转身再看那具骷髅头时,竟然发现它下面还有个身体,好像是野兽的身体,不过具体是什么野兽,我一时倒也说不清楚,此时它只剩下了一具骨骼,骨骼尚且完整。从骨骼上看,这头野兽体形高大,如果粗略估计,足有三层楼高,爪如利刃,站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好像要把地面都撕碎了似的。
这是什么野兽?为什么它的眼睛里会发出恁般摄人心魂的寒光?为什么它眼睛里发出的寒光会对我有那么大的魔力、会摄取我的魂魄?看着走在前面的裘干事,我本想把这些问题都一一细问他,却见他早已穿过大厅后的一扇小门,走到了一片花园中。
我急忙加快脚步追上前去,就刚才的事情向他道谢,他吃惊地看着我,说道:“我只是拉了你一下,督促你快点走而已,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啊?”
“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的魂魄被那具骷髅头摄走了,这多半只是您的幻想吧。”
“竟有这种事?”
见裘干事不肯承认,我心中虽然狐疑,却也只能作罢,只暗自告诫自己今后需多加小心。
穿过大厅后的小门,已到室外,眼前景物倏然改变,却是一个颇具江南水乡韵味的园林,园中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怪石嶙峋,小桥流水。
我没有料到在如此偏远的山区竟然造出了这样的一处盛境,不禁惊喜异常,觉得如能生活在其间,足是一桩美事。
正行走间,我忽然看见右前方一处林园,园中一派艳红,如同披了一件粉色的霞衣,走进看时,却是一树树梅花,开得正自娇妍。我急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不错,正是梅花。梅花只在二三月间盛开,此时却是七月大热天气,哪里来的梅花却开得恁般生气?我急忙向裘干事询问此事,他只是笑了笑,说道:“如果你在这片园子里住久了,就会发现各种各样反季节的植物,这也算是基地的一大特色吧。”
“我会住在这片园子里?”我兴奋地问道。
“的确如此。”
“啊,真是太好了。”听裘干事这么肯定地说,我张开双臂,几乎想飞起来。
我跟着裘干事又穿过几树花丛,绕过几片假山,跨过几座小桥,突然一幢颇具古典园林风格的小楼出现在面前。我抬眼看去,只见整幢小楼雕梁画栋,造型精致奇巧,非能工不能为之。小楼门楣上方悬着一块匾,匾上龙飞凤舞地题着“落霞”两个金色大字。
裘干事取出一把钥匙,只在门旁边轻轻一晃,小楼的门便悄无声息地打了开来。我随着裘干事走进了这幢名为“落霞”的小楼。
楼里摆着一些家具,首先出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张八仙桌,这样的桌子在现代城市人的家庭里已经非常少见。八仙桌旁边放着一张八仙椅,椅背直立而高耸。看见这张椅子,我忽然想到学校宿管员“土肥婆”坐的那张椅子,也有几乎一样直立而高耸的椅背。除了八仙桌和八仙椅外,旁边还有一些橱柜,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不过此时尚不及细看,我就随着裘干事沿着门边的木质楼梯爬上二楼,他又掏出一把几乎一模一样的钥匙打开了二楼的小门,里面是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间,有桌有凳,靠着窗边还有一张床,床上挂着帘幕。显然,这是一间卧房。
裘干事把我的行李放下,对我说道:“戴小姐,你就住在这里。”
“是这里吗?”我快速四处转了一圈,高兴地说道,“太好了,我喜欢这个地方。”
裘干事把这幢小楼的两把钥匙放在桌上,说道:“这是这幢楼的钥匙,请您收好。经过长途旅行,想必您已经很累了。您先休息一下,吃饭的时候会有人给您送来的。等您吃过饭,我再带您去见陈主席。”
“多谢您的安排。这幢小楼还有其他人住吗?”
“只有您一人。”
“只有我一人住在这里?”
“是的。”
“这是陈主席的安排?”
“是的。现在您可以休息一下,也可以在这里四处看看,不过我需要提醒您的是,您千万不要走远,这座花园的有些地方您是不能去的。”
“什么地方不能去呢?”
“我一时也无法说清楚,您只需知道,允许您去的地方您可以去,但是没有允许您去的地方您最好不要去。”
“如果我不小心……我是说不小心去了,会有什么后果吗?”
“后果?轻则可能受到责罚,重则可能陨命。所以,您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那么严重?好吧,我知道了,多谢您。还有什么提醒吗?”
“暂时没有了。如果您还有什么吩咐,您吃完饭后再告诉我。”
裘干事说完,就下楼离开了。
现在这幢小楼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就是这么漂亮的地方的主人了。我又兴奋地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觉得一切都很好,至少比我原先想象中的好得多了。我原以为来偏远的山区必会遭受许多辛苦,很多条件和城市里是根本无法相比的,哪里知道这儿竟是如此一个条件优越、环境优美的地方,而且我竟然能独占一幢漂亮的小楼,这是我有生以来居住过的最大的、最漂亮的房子。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我想把这个惊喜告诉马艳丽,请她不要再为我担心,她根本不用为我担心了呢。可是我爬遍了楼上楼下,寻遍了这幢楼的每一个角落,就是没有发现电话的影子。我才忽然想起马教授说过的话,因为保密需要,这里是不允许对外联络的。想到这里,我长叹了一声,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