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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黑影虽然猛然间发现这个牢房里多了一点什么,但因为光线昏暗,我又蜷缩在牢房里最暗处的一个角落里,他应该没有看清我。只要他没有看清我,他就不会表现得很冲动。果不其然,此时他的脚步虽然朝我走了过来,但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都显得十分谨慎。显然他在弄明白我是谁之前,也不敢冒然大意。
见他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的心稍微安静了一些,至少知道这样的人不会是一个莽汉或者冒失鬼。既然不是莽汉或者冒失鬼,或许即使他发现了我,也不会对我造成什么伤害吧。我这样想着,此时我才有心仔细地看一看这个人的模样。
这个人背对着大门,脸上的光线十分阴暗,我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神情,大致能看见的就是此人的头发长而蓬乱,很多地方都虬结在一起,好像已经有多年没有洗过和梳理过了。一副落腮大胡须同样长而蓬乱,一直挂到胸前,满满地遮住了半张脸。剩下的那半张脸上则是黑糊糊的,不知是因为阴暗还是积了厚厚的泥尘。只有两只眼睛还露在外面,眼白在黑暗中似乎特别醒目。他身上衣衫褴褛,到处都是破洞和乱七八糟撕裂的布条,腰间好像系了条粗糙的麻绳。衣服上满满的都是油渍,甚至已经结成了厚厚的痂。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当他逐渐走近我的时候,伴着他的还有一股冲鼻的恶臭,夹杂着其他种种一时难以说清的令人恶心的气味,让我忍不住五内翻涌,好像就要呕了出来。
“你……你不要过来!”我不知从哪里涌出的一股力量,嘴里突然冲出这句话,同时右臂直直地向前伸出,五指稽张,想要阻止他。
那个人猛地站住,喉头“咕噜”了一声,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住我。大概他也没有想到和他关在一起的竟然是个女人吧。
我这时才能稍微看清一点他的脸部,乍一看上去,这个人的年龄大约有六十开外了,虽然肤色黝黑,却仍然掩盖不了他紧皱的眉头,在鼻翼上方牢牢地锁着一个刻画得很深的“川”字,笔画虬劲,颇有软笔风韵。虽然他双眼在瞪着我,但眼神里总是漂浮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忧郁,仿佛时时都在为生活而愁思。不知为什么,当我看见这个人的眼睛的时候,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我不确定。我看不见他的嘴,他的嘴被埋在一副络腮大胡须下面,胡须上甚至出现了道道斑白的花纹。但我猜想这个人一定嘴唇宽厚,颇具性感,牙齿整齐,嗓音中会有一种略微沙哑的磁性。我忽然怔住了,咦,我为什么会有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呢?
此人在我身前两米远的地方站住,瞪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胡须轻轻地动了动,仿佛要说话似的,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虽然表面强做镇定,装出不怕他的样子,但心里却被惊恐牢牢地占据着,弱小得只想躲避和逃跑。
“你……”他的胡须动了好长时间,终于听到从他的嘴里蹦出了一个字,但是发出这个字的声音极其微弱、嘶哑、含糊,与我预想中的那种略带磁性的嗓音相差甚远。
“我……”我眉头紧皱,不知他想说什么,“我……我怎么了?”
我看见他眼睛里似乎有道光芒闪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了下去。
他仍然想说什么,只是声音哽在咽喉,就是吐不出来。看见他那种说话非常吃力的模样,我都为他感到着急,心里早已为他的下句话设想了好几种可能。见他憋了好长时间后,我终于听到从他浓密的大胡子下面又蹦出了几个字。
“你……你……你是……戴……”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我浑身一阵哆嗦。
“他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我心里自言自语道,“他说我姓戴?他怎么知道我姓戴?他……他是谁?难道他认识我?如果他认识我,他应该也是基地的人。不错,他应该是基地的人。”
我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那是一张陌生的脸,我几乎从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里都找不到任何应该认识他的地方,除了他的眼神,他的眼神似乎在提醒我,我应该认识他,可是……可是我不认识他。
不过我随即就感到安慰了,我在基地时是技术部主管,最风光的时候可以说是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认识的人不是很多,认识我的人应该不少。这个男人认识我,充其量不过是基地的一个普通职员而已,或者是技术部的一个普通职员。对于这样的普通职员,我以往和他们的交集不是很多,他们能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们,这很正常。却不料此时我不得不和这个昔日的属下共处同一个囚室,把我以往最不愿意暴露在别人面前、让别人看见的不堪的一面毫无遮挡地展示在了这个人的面前,这却是让我非常难堪的。想到这里,我就感到脸上在一阵阵地发烧,内心也如落入了冰窟似的寒冷。
“你……你认识我?”我的惊讶已经忍不住出现在了脸上。
那个人嗫嚅着,却没有再说什么,眼珠子不停地转动了两圈,额头出现了汗水,两只手握在一起不停地搓着,可以看出此时他的内心正在做着激烈的挣扎,不过我不知道他所挣扎的是什么事情,对我有利还是不利。
“你……你是谁?”我再次问道。
“我……我……”他的话没有说完,突然一转身,猛地朝牢门处跑过去,跑到他原先睡觉的那个角落里,蜷膝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埋在双手中间,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他这是怎么了?”我心里嘀咕道,“他好像很怕我,看见我就像看见鬼似的。不过这对我来说可能是个好消息,至少让他对我不敢有非分之想,让他对我不敢有任何侵犯。”
见他紧张害怕成这副模样,我心中略有安定,对这个人的警戒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许多。只是我的腿和脚还很痛,不得不坐在原处,静养休息。眼睛却时不时地向那个男囚瞟去,一来防止他再次过来,二来也对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惋惜和同情。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再看那个男囚时,只见他的脸虽然埋在双手之间,他的双肩却在不停地耸动着,显然是在哭泣。
他竟然在哭泣!我万万没有想到。
事实上,我很少看见男人哭泣。
哭泣的男人让我感到他的懦弱,我对这种动不动就哭泣的男人向来是不屑的。可是却不知为何,此时对这个男囚的哭泣,我却丝毫没有一点感觉到他的懦弱,反而对他是深深的同情和理解。
“你……你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我突然壮起胆子大声地问道。或许和他聊聊天会让他感到好受些,瞧他的模样,似乎已经在这里被关了很长时间了。这是一个孤独的牢房,被关在这里的人是一个孤独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一个人被关在这种地方,时间长了都会发疯。我想他的哭泣大概是因为突然见到有人和他相伴了,他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囚犯了,因而深受感动的缘故吧。
那个人只是哭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清楚他有没有听到我对他说的话。
“你……你……你怎么了?”我用更大的声音问道。
那个人吃了一惊,好像没想到我会主动和他攀谈。他抬起头,用手背擦去泪水,依然盯着他面前脏乱不堪的地面呆呆地看着,不发一言。
“你刚才是在哭吗?为什么?”我又问道。
他把脸转向门外,好像很不愿意和我说话。
门外远处有一堆柴火正在跳跃着,红色的火苗窜上半空,点点火星四散飘动,隐隐可以听见围在柴火四周的小喽啰们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他们有吃有喝,正自兴高采烈。没有人管这里,他们知道被关在这里的囚犯根本逃不掉,除了从他们置身的那个大厅通过,这里没有任何其他出路。
男囚此时正看着那群小喽啰,怔怔地发愣。
“你叫什么名字?好像你认识我,不是吗?”我不甘心他的沉默,继续问道。
那个人慢慢转过脸来。我心里一阵激动,他似乎准备回答我的问题了。
“我们……我们有……有机会……出去。”答非所问。
我吃了一惊,叫道:“什么?你说我们有机会可以从这里出去?”
他点了点头。
“怎么出去?”我急切地问道。
男囚没有再说话,脸又转向了门外面的那群小喽啰。
“即使我们能侥幸打开这扇门,但只有那一条通道,我们必须从那么多人的身边经过,不被他们发现几乎不可能。我们怎么才能出去呢?”我不愿放弃机会,追问道。
男囚沉默不语。
“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男囚仿佛陷入了沉思。
“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吧,如果你现在还没有一个成熟的计划,我们可以一起商量着怎么才能从这里逃出去呀。”我几乎变成了恳求,因为听到这个陌生人如此肯定的话语,我内心陡然升起了离开这里的强烈冲动,这种冲动甚至让我对他的邋遢和肮脏也在所不惜。如果此时我的腿能动,让我能站起来,我一定会冲上去拉住他问个明白。
男囚好像对我的恳求无动于衷,依然在思考着什么。
“你知道吗,如果我不能很快从这里逃走,他们……”我眼睛也向门外的那些喽啰看去,“他们可能会杀死我,是的,他们已经告诉我说他们一定会杀死我的。你如果能帮助我逃走,你就是救了我,不管你是谁,我都会对你心怀感激,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报答你。”
男囚的脸又转向我,虽然在这样的距离里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的痛苦之色。
“我不想死在这里,我不想被这群野蛮人杀死。”我继续恳求道。
男囚的脸又低了下去。
“求求你,求求你了。”
看着男囚似乎不愿回答我的任何问题,我心里难过得要命。当我在基地的时候,有谁对我的问题不理不睬呢?看他如此不愿回答,我说得再多也没有用了。
“或许……或许我可以等一会儿再说。”我这样想着,于是闭了嘴,不再说话。
当我不再说话的时候,整个囚室里又恢复了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我似乎感到囚室周边都被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我似乎看见死神之手正在慢慢地向我伸了过来。
“十年。”男囚突然说道。
这两个字好像划破死亡阴霾的电光,立即刺痛了我的双眼。
“啊?”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知道他肯定想告诉我什么。只要他想说,我们就有逃出去的希望。
“十年了。”声音沉重而悲怆。
“十年?十年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男囚又闭紧了嘴,不再说什么。
不过,我似乎已经看见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