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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千立在原地,从头顶到脚底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凝固,浑身僵硬如石,四肢的冰冷传遍全身,直凉到心尖里去。
“你把这张脸撕下来,我就告诉你。”
他竟然当面对她指出来了,眼神凛凛,不留一丝一毫的情面。
薛千身子一软,险些栽倒。
她扶住身后的梅树,定了定心神。
不远处的崔承皓望见这一幕,心顿时提起,恨不得化成风,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薛千稳住心绪,深吸一口气,看向周澈。
周澈还在凉凉盯着她,目光中的凌厉消失不见,反而换成了柔和,挂在嘴角的那抹笑,却像极了一根讽刺的针。
她知道他们早就知道了,她也想着……要给他露出真容。只要他说出那曲子的渊源,只要和她心中所想的一致……
可是周澈并未提及曲子,反而直接开门见山,用这种方式,直接来挑衅,让她当着他的面出丑。
而那抹讽笑,也在宣告着,她薛千,不过是个玩弄伎俩、装神弄鬼的乐姬罢了。
是啊,她真的是个乐姬。
千雪真的是她,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抹不去,尽管她有着万般理由,可她就是千雪——这是事实。
她该以何种面貌,来面对燕王与燕王妃呢?他们见到这样的木亦舟,这样的毓国公长女,会做何感想?
是信还是不信?
是厌弃还是怜悯?
难道这就是木亦舟?
她可以在“薛千”身上加诸多名头,可以不顾面子,不顾名分,可以胡来,可在“木亦舟”身上,她却不愿加任何东西……
木亦舟只能是木亦舟,干干净净的木亦舟,原原本本的木亦舟。
薛千愣住了,再也无法开口了。
周澈冷笑,低头,沉声问:“不愿意?”
薛千向后缩了一下,头顶碰到一根树枝,树枝上的雪簌簌而落,掉在了她的脖颈上。
一时间,雪遇肌肤化开,寒凉入骨。
她只觉手脚僵硬,根本无力去扫开雪,任由它们融化,渗进自己每一寸肌肤里。
周澈的目光移到那堆雪上,看着它们融化,面无表情。
薛千心中生起万分悲哀——他此刻看人的神情,分明是在看一个歌女。她忽然明白,他今天语气为何如此轻松了,带着那一分趣味,因为在他眼里,自己本就是个风尘女子。
当她做足了一切准备,欲要坦然相对……欲要说出一切时,才恍然发现,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在这一刻,她心里多年的东西,随着那朵落雪渐渐消融了。
凉风袭来,树枝上的小灯笼随风摇晃,整个院落里,千百盏灯笼流转着五彩光影,将这梅园照得宛若仙境。
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就让木亦舟死去吧,让那个七岁的小女孩死去吧。
她是薛千,只是薛千而已。
开春之后,她要自己去楚州查案,以薛千的身份。从此世上不再有木亦舟。
可是面对眼前这个人,她却仍想知道更多,关于哥哥,关于那首曲子,关于父亲的玉佩……
以及,他多年来保护郡主,可以为她赴汤蹈火,可以为她南下庐州。
木睿……
这两个字忽然窜进她的脑海。
一阵窒息,儿时某些缺失的记忆,如同一道闪电,随着风呼啸而来,那道闪电在空中劈裂,于她眼前炸出一道白光。
她记得,儿时哥哥有许多朋友,他们常在一起念书,一起习武,一同出去。
而她除了君如姐,一个都不认识。
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在她心底悄然生长,愈发茁壮,顷刻之间,便已铺天盖地。
藏书室那个玉佩,周澈吹出的那首箫曲,两样不相干的东西纠缠在一起,伴着久远以前的记忆,在她脑中不断交叠重合、窜来窜去。
或许有些事,根本无关燕王,无关长辈,只关系到眼前这个人。他不是为了谁在去做,他是为了他自己……
薛千在这份窒息感中,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些年来,她并不是一个人。
……
……
她的手一松,双腿竟没了半分力气,顺着树干滑落到了地上。
周澈蹙眉,看着这一幕,后退半步。
“薛千!”一直注视这边动静的崔承皓拔腿跑来,看看周澈,又看向薛千,惊得说不出话来。
伸手欲去扶她,却觉得此刻的薛千,像是一件瓷器,一碰就碎。
他收回手来,看着周澈,“这……”
周澈也十分惊骇,他没料到,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女子,竟对一句话就承受不住,也有如此不堪一击的一面。
……何况那手艺,并不十分高明,他和承皓都看出来了,还有何好隐瞒的?
谁也不知,风不知,树不知,雪不知,花不知……不知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为之震撼的是什么。
“主子。”李琦跑了过来,朝地上的人看了一眼,脸色怔忡一刻,转而对周澈道,“王妃叫你过去。”
周澈定了定心绪,问:“何事?”
“小的……也不知什么事,王妃只叫主子过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地上的人。
周澈看向崔承皓,二人目光相对,皆有万千情绪藏匿于眼中。
“你们先回去,有事以后再说。”周澈认真说道,脸上有一丝愧疚。
他当然知道崔承皓对薛千的情意,而今日他伤及他师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心觉惭愧。
毕竟,薛千只是来问一首曲子,是他多心了,是他咄咄逼人了……
崔承皓望着周澈远去的背影,心中万般无奈,无尽的挫败感袭来,令他周身疲惫。
一阵风送来,寒梅的香气吹散在整个院里,树上的碎雪又掉下来几堆,有的落在薛千身上,有的落在崔承皓身上,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崔承皓缓缓蹲下身去,裘衣的边角落在地上,染了一层泥土和白雪。
薛千身如软泥,那份欣喜与激动、伤心与绝望互相掺杂的感觉,令她明明想笑,却扯不开嘴角,只觉得眼眶阵阵发酸。
“薛千。”崔承皓淡淡开口,嗓音沉稳,“我虽不知你们谈了什么,可师兄还要告诉你:不论别人说什么,你都还是薛千,都还是你自己。”
这一番话看似温言软语,可听在薛千耳里,却带了一丝讽刺:她是薛千吗?薛千是她自己?
可笑。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谁,崔承皓又何来的底气,说她依旧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