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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霏微,成束成片,从洞外射入。
有些冷,衣服又短了,我手臂大腿都裸露着。
“呜呜——”
山风在洞口怪叫,我起身走出去。
洞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乱飞。
每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大白会在忘丘南边尽头的山谷里青松下等我。
装一竹筒潭水,我该动身了。
山谷里,风卷梨花,几片漂亮的雪花落在眸子里,沁沁凉凉的,很舒服。
积雪在我脚下“嘎吱”响着。
路上近乎没有生灵踪迹,走过榕树谷,绕过前头被白雪掩盖的山尖,前方,青松的轮廓在风雪中隐现。
“你来啦!嘎嘎嘎嘎——”
大白挂在枝头,两条白眉毛随风飞扬着,远远看着我大叫。
我一只手按稳竹筒,飞奔过去。
贪、嗔、痴、爱、恨、喜、怒、哀、乐,大白说,这是人的情绪,我至今只学会第六种,就在每年此时。
其实昨日梦中醒来时,我生气了,却莫名其妙。
什么易尘生……李壬……。
为何我会梦到这些,醒来竟然以为自己是别人?
不过,也只是一个恍惚而已。
我无名无姓,住在忘丘,生来无父无母。
依稀记得第一次睁开眼,我在水潭中。不知过了一年,或是两年,我爬出来,是一个山洞。之后许久,渴了饿了便喝那潭水,洞顶钟乳石一滴滴落得不快,却怎么也饮不尽。
“你来啦,嘎嘎嘎嘎——”
大白的声音将我从神游中扯出,递过来一个包袱。
我打开:兽皮衣服,绒毛细软,不知又是哪座山头上的妖精倒了霉。
脱去不合身的,我把新衣服换好了。大白眼睛不眨地盯着我,只有两条长眉毛在风中微微飘动,他边看边说:
“小女娃可不知羞,不知羞,嘎嘎嘎嘎——”
大白说自己是忘丘的妖精,但除了每年初雪之时,我从未寻到过他。
树皮枯裂,泛着银光,我踩上去,折了一根松枝。
“来。”
大白往后一跃,手又在屁股底下一摸,也不知怎么就掏出来一根青皮木棍。
我手腕微微用力,松枝颤动,抖落霜雪,卸开寒风。
榕树谷里,那头云豹每回月圆去山崖上吸取月华时,总要这样抖抖毛,我便学了过来,大白说这算“剑招”。
大白在对面望着我,嘴里发出“啧啧”声。
手里青皮木棍崩得笔直,双腿在白雪中一蹬,便跃身朝我当胸直刺。两条长眉和身上白毛被风卷得乱飙,我却觉得极静,仿若定格半空。
侧过一步,我没选择直面杀机。
大白说若我倏忽,会杀了我。
见我避让,大白剑路回转,半空中扭腰,从上而下直刺我脸。
我仰头,反握松枝,凌空翻身,也从下而上斩他空门。
大雪纷飞,剑路所向却是一片空明。
他忽将剑锋压下,与我手中松枝相撞。
“咔嚓”
松枝应声而断,青皮木棍毫不犹豫向我腰间刺来。
而我身子凌空翻到一半,已无余力再扭腰躲避了。
不该,不该几招之内便败的……
我心中有些恍惚。
第一次见大白,我仅有他手中青皮木棍那么高。
初雪落下,我在洞中缩着,听见外面“嘎嘎嘎嘎”一阵笑声,出去看时,榕树谷的金大王倒在他脚下,没了生气。
金大王很凶。
王是他自封的,大倒是事实。他有一圈浓密的金色鬃毛,头上绒毛是淡青色。身体像一只白鹿,有四只乌蹄。
我一向觉得他很厉害,那么此时踩在他身上的白猿,一定更了不起吧。
大白招呼我过去,让我蹲在旁边。
他把金大王的皮毛剥下来了,又挑出他的筋。手捏着青皮木棍捻了几下,木棍倏一下变成细了。
他给我做了一套衣服,让我穿上。
那是我第一次学会“喜”这种情绪,榕树谷里妖怪都有皮毛,唯独我没有。
“我终于和其他妖怪一样啦!”我第一次笑了,对大白说。
大白手上沾满了血肉,摸我的脑袋:
“小女娃,你可不是妖怪。你是人,是人,嘎嘎嘎嘎——”
他把我带到青松下,给我折了一根松枝,说教我“剑法”。
那次我跟他过不到半招。
后来每年初雪,我都会见到大白。
第八场雪落下时,我与他过了三百六十二招。
这回,已是第九次了。
腰间剧痛,一道狂雷汹涌奔向我脑海,眼前一黑。
为什么会恍惚,因为那个梦吗……
我要胜!
陌生的词语突兀出现在脑海。
我忍着剧痛,单手抓住点在腰间的棍头,另一只手紧握短枝,用尽全身力气往大白肩上刺去。
“啪”
青皮木棍落在雪地上。
“吱吱——你、你、你!”
大白尖叫着后退,一只手耷拉着,一只手指着我。
他退到青松旁,转身蹲下,单手捂着头,朝向地面。
“怎么办!怎么办!嘎嘎嘎嘎——”
“她是人!她是人!”
大白一会抱头,一会手舞足蹈。
我站在一旁,胸口空空的,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有些兴奋,似乎又要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了。
大白忽然安静下来,他转过身看着我,银光闪烁的毛发比满地白雪还晃眼。
“你赢了。”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不像一只白猿,而似乎像……
人?
“为什么?”沉默许久,他问。
我刺中了他肩膀,本以为他会像榕树谷里斗败的孤狼那样愤怒、生气,而他很平静,我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忽然离我很远了。
为什么?是因为他吗……
“我不知道。”
大白忽然一招手,青皮木棍从雪地上飞起,落入他手中。
“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吧。”他说。
“你要走了吗?”我问道。
他看着我,那只耷拉着的手臂这么一会似乎已无恙,忽然挠了挠屁股,那只白猿又回来了。
“不是我要走了,是你要走了,嘎嘎嘎嘎——”
我要走了?为什么?
“我不会走。”我说。
然而大白只是对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绝世之剑,不可示于人间,否则大劫自临。”
说完跃上青松枝头,连纵几下,消失在白茫茫风雪中。
我看着他最后消失的地方,胸口空空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捡起竹筒,挂在腰间。
我踩着白雪,踏上来时的路。
“呜呜——”
白风呼啸,只是声音渐弱,眼前纷飞的雪片变得稀稀拉拉的。
我回头望向青松,积雪压在枝头,那个银色的身影已经不见。
不知为何,我感到,下场雪他不会在大青松下等我了。
这场初雪快停了。
这种感觉……是“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