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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安魂草的效力确实不错,花九溪自睡下之后,既没有听见拉克西米临走碰门的声音,也没有耳闻湘灵失手打碎盘子的响动——连上学记大过的梦都没做。
负面后果就是,他起晚了。
是一阵酷寒把他唤醒的。
起身就看见湘灵捧着一摞衣物站在卧室门口:“早,先生。”
“几点了?”花九溪并没有赖床的习惯,再者就这样在床上与湘灵对话未免太不尊重,花九溪一个鲤鱼打挺就跳到了床边拖鞋上。
“辰时,八点三十分。”湘灵将衣服放到床上就要转身出门了。
花九溪匆匆将那件一辈子没穿过几次的深青色长衫套上,麻利地开始洗漱了——直到他刷第三颗后槽牙的时候,他发现今天是周日。
“唔,湘灵你干嘛叫我?”花九溪匆匆吐掉漱口水,高声对外说着。
“今天是周一哦。”湘灵应道。
“我居然睡了一天一夜?”花九溪当真吃了一惊,不成想那几株枯草的作用这么大,以后该改改肥料配方了。
“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能赶到学校了——那辆公车又不能私用。”花九溪一皱眉。
“先生您不用去学校了,反正最近总缺勤。”湘灵走到他身边,手上已经多了一柄不一样的雨伞和一口大箱子。
“又请假了?”花九溪问。
“上面有人特地去那小学校请了长假,以后三个月都停职留薪。”湘灵本来想推推自己眼镜的,但她一双手都没闲着。
“这倒不错——所以今天咱们有什么安排?”花九溪知道卸掉一个包袱,马上会有另一个更大、更沉的包袱递过来。
“这个…你看我裙子上那个小本了没?”湘灵最终没打算让花九溪自取,把那箱子撂到了地板上——那箱子居然怪叫了一声。就将那还不及人手掌大的笔记本交到了花九溪手中。
花九溪翻开一看,数行清丽可爱的字迹就映入眼帘了——反正比自己的好看多了。上面记录了花九溪今明两天的行程,花九溪从未产生过这样一种“我也是重要人物”的感觉。
“这次是麻将馆啊?”花九溪合上小本,恭恭敬敬地还给湘灵。
“麻将馆、鸦片馆本来就经常作为秘密据点。”湘灵说,“乌烟瘴气、乌合之众,正好作为掩护。”
“你怎么不说人多眼杂呢?”花九溪问。
“不会的,在麻将馆五里开外,所有的树上都安插着我们的虫卒,不会放过一个生面孔。”湘灵自信地回答。
“哦哦。”花九溪点点头。
花九溪正了正衣冠就要走。湘灵叫住他,说:“之前您睡得死,还有件事没让你做呢。”
“什么?”花九溪眉毛一扬,就见湘灵把那口扁扁的箱子举到他眼前——箱子的合口处是一排牙齿。
花九溪在少广城是见过这类东西的,脸上马上现出一种“见得多了”的微笑。
“请让它咬您一口。”湘灵说。
“我猜猜,是让这箱子熟悉我血的味道?”花九溪用手捋着那排错落有致的牙齿边说,“然后这箱子就只有我一人能打开了。”
“喀哧”一声,花九溪五个指头肚儿都被刺破,白牙红血,分外鲜明。花九溪忙闭上眼念止血咒。
“没错。”湘灵取出自己一方手帕擦了擦花九溪手上血迹,这让他受宠若惊。
“里面装的什么?”花九溪问。
“昨天你带回来的令旗、大印,还有一些文书、契约、秘符什么的——关键时刻能换钱换命,是虫头特权的体现。而且经过刚才的‘受血’,它只认你一个主人了。”
“这感觉不错。”花九溪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陆吾被设计为腰带的形状、隐藏在他青衫之下,外加虫头的那把琥珀剑。
一路上看谁都像虫子,花九溪犯了这样的疑心病。路人们看他们却只以为是普通的主仆二人,并未在意。
就这样到了一处油黑破陋的小室之前,能从虚掩着的门中看出其中有好些红着眼的赌徒——这肯定是从晚赌到早的。
花九溪二人排门而入,湘灵受不了这种举座皆狂,嘶吼乱叫的调子,一双娥眉微蹙。
花九溪正四处巴望间,就被湘灵引到后院的一处水井前,对方命令他跳井。
“跳井就跳井吧,我怎么又有一种猪八戒的感觉?”花九溪望了望这一汪不见底的黑色,顾不得许多,捏着鼻子“噗通”跳了下去。
没有湿透的感觉,也没有呼吸困难。花九溪身边那种黑色的物质不知是什么,他在里面稍稍移动了两下,就仿佛又回到了那后院,眼前则还是那口井。
不一会湘灵也从井中跳了出来,花九溪初还以为会是一条小龙,见还是个少女身姿,一阵失望。
“先生发愣看我做什么呀?回那麻将馆去~”湘灵打发他。
“这两个地方,是镜像么?”花九溪才注意到此间的太阳是黑色无光的,天空也泛黄而非青青碧碧的。
“没错,那井中类似水银的东西,能把地上的情景镜像复制——我们现在其实算是倒立行走,虽然感觉不出来。”湘灵解释说。
“也就是说,这里一切陈设,其实都是那种黑色的物质咯?”花九溪问,湘灵点点头。
“它最大的作用是复制,即使地上的据点被荡平,也能依靠这东西马上复制出一模一样的。”湘灵说,“当然,仅限于外形。”
回到麻将馆,还能听见那些小方块碰撞的声音——原来是翩翩、罗越和朱天、唐辛子在搓麻,花九溪便打了声招呼。
“在呢!”几人异口同声,但都没放下手中牌局,花九溪倒是感到一阵亲切真实。
“这是个外人找不到的僻静地方,想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不必拘于虚礼——再说我们江湖人也不讲这些。”翩翩笑着说,掷出一粒骰子。
“哦。”花九溪就自寻了一张凳子坐下。
“花爷会么?”只见罗越嘴里叼着根旱烟这样问着。
“我?我不会……”花九溪觉得,任何时候回答这两个字都挺让人尴尬的。
“那好,湘灵丫头也不会,你俩正好一对。”罗越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们家没人玩儿这……”湘灵半道截住了对这种游戏的某些刻板偏见。
“那个…咱们什么时候说工作的事?”花九溪怯怯地问。
“在这就可以,大家脑子正是活泛的时候,讨论出来的东西准保可行。”朱天嘴叼着的是一个烟斗。
花九溪心想自己这个虫头当的真是毫无尊严,问个事还得这样眼巴巴的,刚想抱怨几句就见湘灵一只手摆过来——示意他稍安勿躁。
“那好,我说了。”花九溪清了清嗓子,“我们先明确下我们行动的目的——”
“目的当然是消灭敌人,把他们全部杀掉。”罗越不假思索地答道。
“话是这么说。”花九溪说,“但敌人又不是木头人,不会站在那里叫你打。而且要时刻防止他们的颠覆活动。”
他说话的声音本来就不大,这下又被一群人你来我往的呼喝隔断了,花九溪一阵皱眉挠头的。
湘灵见状,默默地起身,观察这幅牌局。
“现在胜败如何?”她轻声问。
“罗越妹子输得最多,眼看就要把裤子当了。”朱天笑着说。
“我可怜的姐姐,我不会让你失掉裤子的。”湘灵轻轻拍了下罗越的肩膀,对方身上顿时一冷——她的身体对湘灵有一种恐怖的应激反应。
“小湘湘要代我玩一局?”罗越借坡下驴,起身退出了这个牌局,“我们赌人头的,我已经输了五六百弟子了。”
“你今天运气是不怎么样。”翩翩说,“不过让湘灵这个素人来替你参战——未免无情。”
“大家把规则告诉我就可以了。”湘灵接过了罗越的位置,翩翩见她是认真的,便简单诉说了下。
花九溪也一阵好奇,不知湘灵的手段如何。
牌局进展极快,约摸过了两个小时,湘灵就赢了超过一千人头。众人认赌服输,心想这丫头真是鬼神莫测,当即索然无味,纷纷聚拢到花九溪身边,听他讲演了。
“这下又欠了湘灵人情,不知该怎么还咯。”花九溪心想,“不过人情太大,也就代表不用还了。”心中马上又畅快起来。
湘灵则依旧面无表情。
“诸位,我们现在虽然知道敌人会在山城举行外交密会的时候下手——但跟捕风捉影也差不多。”花九溪见几人一离开牌桌,立刻安静端正起来,几双眼睛(复眼?)齐刷刷地望着自己。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他是什么“虫头”,而是因为比起在座各位,更熟悉日本妖怪罢了。
“我们至少得确认敌人的人数、基本情况——还有他们的行动计划。”花九溪说,“因为敌人在我们这一带可用的资源不多,所以我猜他们会从外界属于人员和物资。”
“我知道了!”罗越举起手来,“我们要盯紧那些交通要道,看有没有敌人混进了。”
“不错,这正好是罗越你能够得着的地方。”花九溪说,“据我所知,东洋妖怪并没有像少广城神道那样瞬息万里的交通方式。因此,他们无非是走寻常的水陆空途径。而你们知道的,我们国家没什么铁路线——域外的货物主要依靠长江水运,而如果敌人数量庞大的话,肯定是依赖这条路线。”
罗越点点头:“这样,我会派手下弟子们日夜巡视各个码头。”
“可惜精通望气的人并不多。”花九溪说,“而敌人如果混杂在寻常货物里,大家是不能像人类那样检查的,这就是第一个困难。”
“然后是空中,日本妖怪能飞行的不在少数,这个也得有劳罗越你了。”花九溪说,“如果侦测到了敌人,也不要跟他们正面冲突,记录下他们的路线和行踪就好了。”
“那个,蛾子也是会飞的啊。”翩翩说,“罗越把这么多功劳独吞并不好。”
“嗯?这么受累不讨好的事……”花九溪问了一句。
“看来酉司的人又没跟花爷你讲。”朱天手里刷着几枚骰子,“天下哪有白出力的事呢?我们每个人出多少力,将来跟朝廷讨价还价的底气也就有多少了。”
花九溪点点头,心说毕竟帮会也是无利不起早的,哪能凭一腔热血就去替朝廷卖命呢?
“不过我们的朝廷是个连各路草头王都收拾不了的穷朝廷……”花九溪皱了皱眉头。
“这个,再穷的朝廷都有东西可卖,花爷你应该明白。”朱天意味深长地一笑,“比如老年间的盐引、茶引,又或者专门批出一块属于蜾蠃会的法外之地。”
花九溪一点即通,并不再多追问了,便说:“那很好,大家都尽力御敌吧。我继续说,目前在山城有些东洋侨居的妖怪——这一类人似乎没有经过排查,他们之中必定会有作为外敌援引的,所以也要看顾起来。而在我们草草拉起这支队伍之前,敌人的先遣队怕是已经来了……”
“这个,华先生你不必着急。”唐辛子到此终于发话,他的语调迟缓沉稳,十分有力,“如您所说,我们蜾蠃会也不是木头人。地界上来了什么生人,还是有所记录的——虽然并不成体统。”
花九溪点点头,说:“这样吧,唐大哥,先建立一个简易的情报网络。它大致是这样的,每位窟主选派一些得力的弟子,这几位弟子要分别与你们单线联系——他们彼此并不能知道各自的任务。这些弟子之下,又要专门派出一些人定时在某地某地进行观察记录——单纯把所见的口述下来就行。每三日集中整理一遍,然后集中上缴。”
因为花九溪知道蜾蠃会这种组织的成员个体,往往是很难约束的,故而极难维持一个像样的情报体系,便将要求降得极低。他的话并不难理解,以唐辛子为首的几人一致同意,当天便要着手处理此事。
花九溪本人则体验了一把“运筹帷幄”的快感。
诸人接过花九溪的令旗,各自散去,至于他们的执行力度到底有多大,那就不清楚了。
花九溪又命唐辛子选一些貌类儿童的心腹小妖,投送到圣心中学内为蛭子打下手,平时四处巡视以保护学校中的孩子们。这些小妖的资料都被反复核对,最终经由花九溪亲自面试。
毕竟如果小孩不是伤于敌手,反而本我方的妖怪吃了,这可是天大的一口黑锅。
处理完这些事宜,又通告酉司,请求他们将可疑、古怪的案件,都投报到花九溪新近成立的行动小组内——该小组的地点位于花九溪卧室床边的书桌上,包括花九溪“一家”和蜾蠃会的窟主们。
就这样悠悠过了一个礼拜,花九溪手头也接了几个案子——虽然都被查明是妖怪做下的,但与东洋妖物并无瓜葛。人的耐性是很容易被消磨的,花九溪只得不断提醒自己,不要丧失斗志。
好在破获了这几个案件,其中很有一些苦主是有钱人。比如一个被鳖精迷惑的少爷,在花九溪把鳖精炖汤之后,他的老爹——一位甘蔗大王不止送了好多大洋。还拉来十几车白糖。
花九溪就把那些白糖堆在院子里,与四邻分了。只可惜一阵急雨过后,散装的糖霜都化成了甜水。
“真是行动即有三分财气,再有几桩这样的案子,我就能顿顿下馆子咯。”花九溪对湘灵说道。
“湘灵你希望我和拉克西米送你什么礼物呢?”花九溪问她。
“先生为什么突然说这话?”湘灵正在扫地。
“呃…因为你为大家付出了这么多。”花九溪说,“我们聊表心意也是应该的。”
“我们龙众一般是五月节送礼物,眼下还没到日子。”湘灵说。
“端午节么?”花九溪说。
“嗯,到时候,我们会把金银珠宝包在叶子里送人。”湘灵用手指支着下颔,望空回忆道,“你们好像把这东西叫黍角——还是粽子什么的?”
“原来是这样,我们是拿来吃的。”花九溪问,“那你们五月节吃什么特殊食物呢?”
“人。”湘灵说,“不过已经有年头不这么做了——因为总有一些法力高强的人为此跟龙众对着干。比如许真君,萨真人什么的,烦不胜烦。所以就下了一道令,不再吃人了。”
这话听得花九溪心惊肉跳。
“先生在怕什么?”湘灵说,“我年纪太小,在我出生的时候,全家已经将近一千年没吃人了。”
花九溪这才安心,就听一阵电话声响了起来,湘灵一把接过。实际上花九溪不大愿意湘灵经手这项家务,因为她这样冷言冷语,秉气高傲的样子,说不上三句话往往对方就挂断了。
“哦,好的,我这就转达。”湘灵撂下听筒,对花九溪说,“钱局长打来的,说有一件极古怪的凶案——”
“好,我们这就去。”花九溪穿上一件老旧的风衣,一出门见外面雨势极大,湘灵的大伞刚好排上用场。
小车开到案发地点,就有好多便衣封锁了现场。这是一处较为高档的住宅区——按旁人的话来说就是“没一个穿短打的”,租客都是些知识分子、政府公人之类。虽然深处闹市,往来人员的成分却比较单纯,故而调查难度应该并不大。
可惜这场大雨会冲走很多证据。
见到这对奇怪的男女正往案发楼层闯入,一个警员即刻上前把他们拦住。花九溪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木质的名片来,那警员一见便不在盘诘,两人顺着他手的方向上楼了。
穿过幽深的楼梯,便来到死者所在的房间。
这时代哪里都乱哄哄的,死个把人根本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此事又恐设计妖异,故而警力布置外紧内松。外层众多的人员主要起拦截可疑分子及清除观望人群的作用。而真刀真枪来调查凶案的干警并不多。
守门的探长得知花九溪等人的到来,早已等候多时了。耳听“嘚嘚嘚”的上楼的声音,一个年轻小子和一位西洋女佣打扮的姑娘就露头了。
“是花九溪先生么?”探长问。
“是我,辛苦辛苦。”花九溪抱拳说着,看这位探长的年纪也不大,大约三十出头,一头黑亮的卷发,浓眉大眼的,下巴上有刮胡刀造成的伤口。
“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探长说。
原来这一时期没什么专业的警官学校,大多数探长都是依靠自己丰富的社会资源上位。像眼前这位,就是跟当地极大帮会团伙都有交情——当然他本人也是个才智之士。
“在我看看死者之前——能不能简单介绍下情况?”花九溪问。
“您真是直接。”探长把身子靠在门框上说着,“反正楼里这几个兄弟一会也要撤了。”
“此话怎讲?”花九溪问。
“我已经用传令蜂招呼白垒过来了,一会这一楼层就会被蜾蠃会接管。”湘灵小声说,“事出紧急,没来得及跟你商量。”
“没事。”其实花九溪多多少少对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有些介怀,“探长您可以继续说。”
“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等到叫花九溪的人出现时自动退出,所以那姑娘做的没错。目前所知,死者是三年前租住在这间屋子的——平时过着深入检出的生活。”
“从他的遗物中发现了大量的稿件,这些证据表明他是本市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和时局评论家。而且也证实了好几个笔名其实背后只有一个人的真相。”
花九溪皱了皱眉头,“这些并不怎么必要……”
“目前控制住的有死者的房东以及四邻,审查还在进行当中——而死者的其他遗物尚未得到有效封存——您可以看一看。”
“就这些?”花九溪瞪大了眼睛。
“就这些。”探长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