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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二十五年初京郊孤龙峡谷
马车里暗香浮动,烛影摇红。初如雪紫衣翩然,手里一卷诗书,慢条斯理地翻看,神态自若,倒不似赶路——赶路哪里有这般悠闲!
棋桌另一头,钟离啻却眉头紧锁,那双本邪魅的眼恨不得将这棋盘盯出洞来,手里的黑子已略有温热,却还是不知该往何处下。
初如雪并不催促,直等他落了子,才慢慢悠悠拿起一子安放在棋盘上。
钟离啻吐一口气:“输了。”
初如雪看了他一眼,幽幽开口:“你方才布兵有误,便败局已定,本可重开战局。你却是个不死心的,非要下到最后。如今这惨像可不是我的错。”
钟离啻完全没有败了棋的失落与悔恨,云淡风轻地点点头,收了嬉皮笑脸,饶有兴味道:“我只想看看我这败军之将能与你僵持多久。”
初如雪一怔,而后笑笑:“力挽狂澜么?本该是螳臂当车的。”
想想又补了句:“甚少有人能僵持到此。”
钟离啻听了这番夸赞,兴致更浓,边收拾着残局边叫嚷着再来一盘。初如雪只好放下手中的书,与他再战。
钟离啻吸取教训,重整旗鼓精神抖擞地盯着棋盘,结果仍然输得荤七荤八。不死心地想再来一盘时,却听到外面驾车的马嘶鸣一声,心道不妙,便见初如雪拂袖使力,耳边一阵风,马车窗外就一声惨叫,有人倒下的声音,又有兵刃相撞的声音。钟离啻知道是遭人暗算,只是这孤龙峡谷太过偏僻,恐怕只有硬拼了。
只是钟离啻没想到初如雪看起来瘦弱不堪,武艺倒是不凡。自然,这紧要关头没什么时间来赞叹欣赏,钟离啻侧身躲过飞来的暗器,同时抽出了腰侧的佩剑挡在初如雪面前。
“小心!”
钟离啻刚说完这句话,另一只飞镖直向着他双眼之间飞来。他本可侧身躲过,但他顾虑到身后是初如雪,如此怕伤了她,情急之下只能抽出佩剑挡了过去。
钟离啻正吃力地将身前的飞箭挡去,这样敌明我暗的局势十分不利,简直就是活靶子!初如雪一手拦着那些暗器,一手猛一掌击中钟离啻后背,生将他推了出去。
钟离啻猛然被推下车,在雪地里翻滚几下跳将起来,见一蒙面者举剑向他刺来,一躲,那人腰腹处暴露出来,钟离啻下意识地将剑刺穿过去——血流出来,粘在钟离啻握着剑柄的手上,又急急滴在雪地上,晕红了一片土地。那条命便在他手上流失着。钟离啻白了脸,手有些颤抖。那腥味愈浓,他便觉恶心。这一顿,那未死透的人抓着机会,将剑刺入钟离啻胸口,只是手上无力,伤口并不深。
钟离啻这时感到疼痛,用力将剑从已死亡的身体里抽出,那些血溅在他衣服上,有些黏腻。
初如雪身边的死士到底厉害,那些杀手见不能得手,几下飞跃逃走。钟离啻急忙跑远,躬着身子吐起来。因着在落水寺吃的不过是些汤汤水水,如今倒是全吐了。初如雪从马车里出来,冷冷淡淡看钟离啻吐完了,才吩咐人送过去一杯水。
钟离啻接了水,狠狠喝一口,倒反被呛着,不停咳嗽。这咳嗽牵着胸口的伤口,血流得有点急。初如雪看着他渐渐发黄的脸色,蹙了蹙眉。明月心领神会,自去推了主子到钟离啻身前。
“可还行?”
初如雪等着钟离啻止住了咳嗽了才悠悠开口,将一方绣帕递过去。钟离啻接过帕子,有些无力道:“还……行……”
人却是直栽过来,压在初如雪瘦弱的身体上了。
……
靖南王府京邸
钟离啻再醒来时,却是在自家的卧房中。其时风雪已停,阳光照进屋里,钟离啻便知已是午后。床边的婢子打着盹,几乎可以说是睡着了。
钟离啻的伤倒不严重,只是被血吓到了——那么近距离杀人,他还是头一次经历,到底是条命,就这么一剑刺死,总觉有些可怖。
钟离啻支着坐起来,手指不经意触碰到自己腰间一物,低头却发现,自己专门跑去落水寺寻的如意佩,这时正稳稳当当挂在腰上。
想到这里,钟离啻又慌忙摸了摸自己胸前里衣口袋,发现只有一方帕子,落水寺拾到的夜明珠已是不翼而飞。
钟离啻见那帕子隐约有墨迹,打开来看,几行清秀字迹:“如意虽贵,君子不屑,明珠钩窃,非侯之意。”
倒是个有才的,钟离啻这样想。
“殿下您终于醒了!”
这一声惊喜的声音却给钟离啻不少惊吓。原是那床边趴着的婢子睡醒,看钟离啻坐起来,一时欣喜,便叫出声。
“我这里三魂六魄足足少了一半,到底不好!”
婢子低头认错:“婢子扰了殿下,是婢子错了。”
钟离啻整了下心绪,却并不言责罚那冒失的婢子,只问:“我竟是如何回到家里的?”
那婢子不敢隐瞒,如实说了:“婢子没到前院去,看见殿下时殿下便在床上,带着一身血,怪吓人。王爷叫请了大夫,收拾了伤口。殿下昏睡了四五个时辰,王爷叫婢子守着殿下,一会厨房的药热了给殿下喝。”
钟离啻点点头:“你可知道是何人送我回来的?”
婢子有些奇怪:“听门房说,殿下是一个人回来的啊,打马倒在院门口,血都染了门前雪一片红呢!”
钟离啻没有继续问,心里却迷糊起来:那人想来也是大家,断没有故意隐瞒王府的必要,为何行事悄无声息?许是人家姑娘顾及清誉,不愿多生事端徒惹流言?
“你且去看看药可热了,我此时乏困,想歇歇。”钟离啻缓缓躺下,心里有些失落。这时门忽然被推开,靖南王进来了。
“啻儿可还好?”钟离钦看着儿子苍白的脸,有些不忍。
钟离啻点点头:“谢父亲关怀,已经好多了。”
靖南王叹息道:“你且收拾,与我一同入宫。”
钟离啻刚想问为什么,却突然想起今日是皇上六十大寿,自然是该进宫贺寿的,便不再多说,只是看见随父亲而来的侍女所拖的衣服却是吃了一惊——墨裳金蟒,那样式,分明是王服!钟离啻虽说是王世子,可到底未及弱冠,无官无爵,这样的服式穿去宫宴,明显是僭越!
钟离啻不解地看着父亲:“父亲,这衣服……”
靖南王点点头:“宫里送来的,皇上的意思,进了宫你自然就明白了。”
钟离啻只得将那衣服穿了。只是那衣服所绣金银太多,颇为笨重,钟离啻此时又带着伤,更觉拖沓。钟离啻想到三年后自己承爵袭位每日都须穿这重量衣服,顿觉生无所恋。
……
渊皇宫
钟离啻17年来第一次进宫。他上次来皇宫时还是个襁褓婴儿,自然谈不上什么印象。钟离啻在马车里隔着窗看着外面,金碧辉煌的宫宇,雕龙漆红的大柱子,琉璃红瓦的宽大飞檐,路边还有漆了拖台的灯,当真显赫无比。
入殿仪礼众多,钟离啻跟着父亲参拜了半天,兜兜转转终于进了正殿。天子正坐于前,钟离啻仍旧跟着父亲见礼。
各官员都已入座,明嘉帝看起来颇惊喜,看见钟离啻敬完礼便伸手招呼:“多年未见,啻儿竟这般大了,快快上前来叫朕仔细瞅瞅!”
钟离啻没想到明嘉帝让自己上前去——便是新科状元也断无此礼遇,一时纠结要不要推辞一番,却立时记起天子面前不能失仪,只得上了御阶,低着头走到明嘉帝面前。
“钟离啻叩谢天恩。”
明嘉帝哈哈一笑,声音慈爱:“啻儿再近一些,朕如今常犯眼疾,视物不清。”
这不是邀请,而是要求。钟离啻自然不能再考虑推辞,便一声遵旨又走到明嘉帝面前,旁边的小太监在明嘉帝旁边放了凳子,细着声音道:“王世子请坐。”
钟离啻不失礼仪地坐下,明嘉帝满意地点点头:“我啻儿不愧王家子弟,果真是仪表堂堂,未失王家风范!”
钟离啻起身谢恩。明嘉帝拉了钟离啻的手嘘长道短了几句,然后才叫他回了席,正开宴。
司仪的太监将钟离啻领下御阶,钟离啻才得看见全席的人——父亲与一武将在前座,副相同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次之,明嘉帝旁侧自然是太子沐靳,他旁边的人,却叫钟离啻吃了一惊:沐靳旁边坐着的,竟是他在落水寺遇到那个人——初如雪!
她一身白云纹锦裳,紫带束发,紫襟上绣着的,竟是金蟒!
这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能入得天子寿宴,且与太子沐靳同席?
初如雪自然看见钟离啻了,只是不说话,自顾抿着一杯清茶。她今日正装严服,教人不由生了一种不可侵犯的气息。
钟离啻因见了初如雪心中震惊,等回神看见自己那座,却看见此时本该在出货路上的表兄落加蓝在自己旁座上,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你表兄我好歹也算皇亲国戚,入个天子宴吃顿饭不算逾制吧,你小子这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怎的,瞧不上我这商贾贱民?”
落加蓝看钟离啻入座了,幽幽开口,调侃他这被天子宠的王世子表弟。
钟离啻瞪他一眼:“我一个无官无爵的挂名世子,可不敢瞧不上天下第一富商落氏君染的落大家主!”
落加蓝拍他一下,正色道:“我昨日准备走,只是风雪突降,只得改了行程。皇上旨意下的突然,姑父是知道的。你小子今日才回,自然不知。”
钟离啻首入京都,这宴席上的人大都不认识。落加蓝故意问到:“你可知前席那些,都是些什么人?”
钟离啻也收了玩心,正色思考:“我父亲旁边的那位,看着是副武将装扮,应当是北疆大将军白启;次座那位老者,应当是丞相大人;天子下座自然是太子。只是他二人旁边的那两位,我实在不清楚。”
落加蓝点点头:“所言不差。丞相旁边那位,是他儿子宇文素戟。那小子可是京师出了名的神童,三岁能诗七岁能赋,皇上重视得不得了!至于太子旁边那位,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人,听说那足不出户身不管事的主相大人要来赴宴,可是没见着,恐怕是主相家的千金之类的。样貌倒是不错,可惜了那额头上的刺青。”
最后一句落加蓝淡然一笑,钟离啻却有点怔——那主相和初氏有牵连,此人又名初如雪,莫非竟是初氏嫡系血脉?
因为范了灭族的罪,所以生来就要带那刺青么?可是她看上去不满二十,那场大案跟她并无干系,承受这样的罪责,却到底不公。钟离啻隐隐心痛,想到她淡薄冷刻的性子,更是痛上几分。
落加蓝见钟离啻脸色不怎么好,便正色言道:“样貌是不错,你可不能起什么心思。她毕竟是初氏一族的人,而且今日能代主相入宴,定然和主相关系匪浅,说不定就是主相的女儿。你不要忘了自己还是王府的世子,惹上那样的罪族迟早要出事。”
钟离啻垂下眼帘,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