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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远与玄奘并肩,走的却比他还要慢上半拍,每走出几十里,听到些稍稍巨大的声音,他都情不自禁的回过头,望着逐渐变小的一线天。
走了不知多久,那块盆地与深潭早已被远远抛在了脑后。一直无言的玄奘终于呦呦开口了:“阿远施主,你可有心事?”
“咦?”仍在不断观望身后的阿远愣了一下,仓促回答:“没、没有啊!高僧您说笑了……我怎么会……”
玄奘笑了笑,轻声打断了他的敷衍:“阿远施主,您不必紧张。贫僧只是见你目光有些无神,脚步也没有固定的节奏,妄自猜测一下而已。”
听到此话,阿远心下一惊,他鼓起勇气看向玄奘。和蔼的笑容里察觉不到任何的恶意,玄奘浑身散发着一种禅宗的气息,令人情不自禁的感到心安和踏实。在这份奇怪的感觉下,远龙放下了心底的警惕,别过头,有些不好意思:“高僧果然不是普通人……的确,我是有一些困扰的心事。”
“若阿远施主不介意,可否告诉贫僧?贫僧虽然愚钝,但也想试着帮施主排解一下。”
“高远您自谦了,您能一眼看出我的心事,怎么能叫‘愚钝’?”阿远挠了挠头,“不过,不麻烦您了。毕竟这件事说出来,您也不会信的啊……”
玄奘听后浅笑了一下:“施主还未讲,怎么就知道贫僧会不信?施主未免太不自信了些。”
阿远听后脸微红了一下,道:“唉……还是不说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玄奘见阿远依旧躲闪,恬静的笑容减弱了一些。他转过头看向前方渐近的鹰愁村,与远处开始泛红的天际。他突然开口,语调平和,却透着了然于心的自信:
“阿远施主,您幼时曾与白龙相识相处,贫僧可有猜对?”
阿远微闭的双眼猛地打开,他错愕的抬起头看向离自己仅有两步远的玄奘。两人的距离明明那么近,却又似乎非常远。
“你、你怎么知道……”阿远的声音颤抖起来,来称呼都改变了。他有些害怕,自己与恶龙的过往就像是一块稀有的宝石,让他既想与人分享,又害怕让其见于天日。十年来他不断纠结在内心的矛盾间,现下才突然发现,他终究是害怕的心理多一点。
玄奘笑着安慰他,语气尽量放的平和:“施主放心,贫僧不会乱讲。我会这么猜,是因为刚才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情感——不舍。如果是对因为那龙将没命,表露出的也应当是怜悯,但绝对不可能是不舍。因为不舍是一种相识之后才可能出现的感情,陌生人间不会有的。”
阿远惊讶的看着玄奘,他从未想过一个出家人竟可以对别人眼神里的情感看的如此透彻。
“只是施主你既然心有不甘,可否与贫僧一讲,让贫僧帮你排解排解呢?”
玄奘说出这句话时,没有居高临下,没有威逼利诱,有的只是尊重。这份陌生的信任,和毫不掺杂偏见的态度,让阿远封闭多年的心门,慢慢裂开的一条缝。
他放在胸口的拳头莫名的攥紧。沉默了许久,他喃喃开口:“好……我愿意与您一讲。”
————
谁来救救我?
这是阿远即将昏迷时最后的念头。今天他不过是和伙伴们来涧边钓鱼,不成想失足落水,反倒要被鱼“钓”了去。缺氧引起的头痛几乎要把他撕裂,意识和周围的声音一起变得模糊微弱,视线中波光粼粼的碧蓝,也正一点点变得昏暗。
然而,在那一成不变的蓝黑色中,似乎有什么灰白色的身影快速游动,并朝阿远靠拢过来。阿远拼命想睁开眼,可是眼皮像是被镶在了一起似的,怎么也打不开。
他一定是要死了吧?否则,眼前怎么会出现幻觉呢?
————
“喂!喂!你——在——吗?”阿远站在涧边!双手罩在嘴前,大声喊着。因为用力太大,他面色通红,停下来后脑袋不可避免的因缺氧而微微作痛,他眼冒金星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可就算他已经用了这么大的力气,面前的涧水依然没有变化,水花千篇一律从远处隐蔽的暗口喷涌而出,速度不增不减。除了几只山鸟吓的惊慌飞起,什么也没发生。
不在么……阿远内心一阵失望。自从一个月前的落水事件后,几乎一有机会他就跑到那日被救起的岸旁,呼唤这位救命恩人。对于这个救了他的神秘生物,他在村民面前只字未提。说了,他们只会认为是自己得了癔症,出现幻觉了吧?
不过阿远知道那不是幻觉。虽然一开始他的的确确也是这么想的,但当他清楚的感受到手指触碰它长满银鳞的斑驳身躯那种清凉的温度,看到它充满威严和神力的琥珀色眼睛时,他彻底意识到这一切绝不是幻觉。
只可惜,溺水太久的他上岸后连一句道谢都没说出口,它就消失在自己愈加模糊的视野中了。再度醒来,看到的是伙伴们焦急的脸庞,而救命恩人,早已无影无踪。
所以这一个月他总尝试着重新找到它,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出于惊异,也许只是单单地说声“谢谢”。总之就是想见它。
而如今,喊叫了这么多次都无果,挫败感油然而生。阿远不死心,长吸一口气,再度拿出了气吞山河的架势。
“你好!你——在——吗?!”
突然,一声语气里透着淡淡怒气的声音传来:“能不能别叫了?很吵的……”
阿远惊讶的回头,只见一位白衣飘飘的脑子从树林中悠悠闪出。湖蓝色的长发肆意洒落,光芒下反射着点点微光,一身白蓝相间的素衣衬得他本就高挑的身材更加挺拔,更衬得那光滑洁净的皮肤愈发白皙。高眉之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分外耀眼,仿佛是从那绚丽太阳上偷下的一抹似的,只一眼就让人看得如痴如醉。
阿远生长在深山,还从未见过长相如此俊美的男子,一时看呆了,然而没过几秒,他便从神游中苏醒过来。只因他看到这名男子的额头上,分明长着一对不属于人类的角。
“你、你……”阿远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在打颤。
“男子”瞥了他一眼,嗔怪道:“这一个月来你几乎天天都跑过来大喊大叫,你到底是要干什么?不知道的听了你的歇斯底里,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孤魂野鬼在哭嚎呢!”
他措辞很犀利,但阿远却毫不在意。阿龙一心被男子的身份吸引,已经没有功夫去搭理对方的毒舌,而是自顾自问道:“你、你是那天救我的恩人吗?”
“男子”见阿远根本不听自己说的话,颇为无奈,他瞅瞅阿远几乎要发光的眼睛,终是把一大堆刻薄的话,硬生生换成了鼻子闷出的一声“嗯”。
得到肯定,阿远高兴的要跳起来:“真的?真的是你?是你那日救了我?是你救了我?”
我已经承认了就别再用疑问句了好么……白龙在心里如是说到。面对阿远的兴奋,他撇撇嘴:“早知道你会像现在这样老太婆似的叨叨个没完,当初打死我也不去救你!”
这次他的毒舌似乎起了点作用,阿远兴奋的表情被打散了一半,一脸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的样子。白龙见好就收,双手抱胸道:“说吧……你这么想见我到底是要干吗?”
阿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头笑笑:“啊……也没什么。我、我叫阿远,我想找你就是、就是想给你说声谢谢。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就这些?”白龙的语气和他的眉毛一起跳了起来。
“就、就这些……”阿远点点头。
白龙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半晌,终于爆发:“你这黄毛小子一个月来有事没事就过来叫,就为了这一句话?!你知不知道小爷每天都要被你杀猪般的喊声吵的受不了了?!你喊‘你好’喊了那么多次,把‘谢谢’两个字带上会累死你啊?你的脑袋是驴属的一根筋还是怎样?就在刚刚,小爷马上就能抓到那只肥鸟了,你一声吼,让我到嘴的吃食都跑了知不知道!”
白龙说到最后,顺势做了个扑的动作,模样十分滑稽。阿远本被他连珠炮似的责备吓的一愣一愣的,听闻他说“抓鸟”,再目睹他形象的动作,奇怪道:“抓鸟?……你用手抓?”
“不然呢?”白龙一副想当然,“总不能变回原型抓吧?那样太小题大做了点。”
阿远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捧腹笑起来:“噗……哈哈哈哈哈……对、对不起……哈哈哈!”
白龙被他突然的笑声吓了一跳,随即感受到嘲笑的意味,腾地上来一股火气,质问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笑的比哭都难听!”
阿远擦擦眼角溢出的泪花,拼命克制才没有继续笑下去。“我笑是因为,鸟不是那么抓的啊。”
听闻此话,白龙愣了一下。的确,从小锦衣玉食,他从不曾像阿远一样知道火如何生,鸟如何抓。
内心莫名涌起一股羞愧的愤怒,夹杂了些许窘迫,白龙红着脸偏过头,嘴上依旧不服软:“怎么样?小爷就想这么抓,你管的着吗?”
阿远歪着脑袋,端详着脸颊红红的白龙。两人之间的疏远感莫名消失,眼前的白龙不再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样子,而是和一个普通人一样,善良简单,会因为被打扰生气,会因为自己做的可笑事尴尬。他的身上看不出居高临下的傲慢,只有平易近人的亲切。
就这样鬼使神差的,阿远微笑一下,拽起白龙的手腕向一旁的树林跑去。
“你干什么?放手!”白龙猝不及防,回过神已被跑了好远。
“你不是想抓鸟吗?”阿远一边跑一边喊,“我帮你!”
西斜的太阳将旭辉洒落在少年的脸上,描出一道软润的弧度,灿烂笑容遮蔽住周围的光芒,成了此刻白龙眼中最夺目的风景。
挣扎的手腕停下,白龙恍恍惚惚任由阿远带着自己往树林里跑。淡淡的暖流渗入他的血液,温暖了天生冰冷的身躯。
罢了。他听到自己在心里这么说。
被他就这么拽着,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