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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中的小酒馆大门紧闭,一片安静。酒馆已经关门好几天了,原因很简单,酒馆老板段天德病倒了。
半响后,酒馆大门被轻轻推开,没有惊动任何人,一个腰间垮木剑的瘦小身影从门后走出。
晨曦初至,小镇上还没有人影。少年拿着扫帚打扫着门前的落叶。细碎树影下的灰土上留下一片扫帚扫过的细密纹路。扫完门前的落叶,段胤拿起抹布仔仔细细把酒馆的桌子都擦拭了一遍。他做得认真而细致,没有半点急躁。
擦完桌子,这个腰挎木剑的小二环视了一圈酒馆大堂,他发现地上似乎有些灰尘。于是,他又拿了扫帚打扫酒馆大堂。他打扫得很仔细,不过他的心思似乎不在地上,他的目光会不时漂移到酒馆的后院去。
那里是段天德的住所。少年看了好几次,那扇木门依旧紧闭。想来段天德今天又不会出门了。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段天德一直没出过那个小屋。段胤自然也见不到段天德。
见不到段天德,他就无法跟段天德道别!
一切都已经做完,小镇上开始有了忙碌的人影,他煮了一碗阳春面,端着面碗在酒馆门前安静的吃着。
偶尔喝一口浓香的清汤,看一眼熟悉的小镇。他吃得很慢,只是终究有吃完的时候。
宁之远已经离开了酒馆,他摸着挂在脖子上的剑形玉坠,他知道他也要走了。去宁之远说的蜀山,去看自己一直想看的江湖,去学最好的剑术,看最美的日出......
一直想去江湖,现在有机会去了,怎么反倒想在酒馆继续做小二?做小二的时候,成天在骂段天德丧尽天德,如今要走了怎么又舍不得呢?
少年洗干净自己的面碗,他觉得自己应该去跟段天德说一下。他心底清楚,段天德装病就是不想给他机会道别,想让他一直留在青石镇。
只是他必须要走了。
走到段天德门前,吸气,抬手,踌躇,最终扣响木门。
一声,门后没有回应,再敲两声,仍无回应。
他站在屋前,看着木门。时间在流逝,只是屋内一直没有任何动静。他知道,段天德是打定主意不想见他。段胤轻叹一口气,最后环视了一眼熟悉的酒馆,转身离开,酒馆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再轻轻合上。
晨光倾泻,拉长少年的背影。这个在酒馆做了十年小二的普通少年一身布衣,一袋铜钱,挎一把木剑,一脚踩进了那座他盼了六年的江湖。
段天德房间很昏暗,一缕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钻入,洒在房中央的一张木桌上。段天德坐在桌前,背对木门。桌上放着打开的木匣,手中握着一把长剑,泛起一片清泓。
剑身透着寒光,自然是好剑。一把段胤想了六年的铁剑,此刻被段天德握在手中。
之前的敲门声他自然是听到了。只是他不想回应。他装病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想给段胤告别的机会。他心底有着一丝奢望。就是段胤不能跟他告别,那他就不会走。
只是,那三声敲门声响过之后,门外再无声响。他猛然抬头,心底突然冒起一个念头,霎时间衣襟尽湿。
段胤莫不是真要不辞而别?
这个念头才升起,他猛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打开木门。
门前有清晨淡金色的阳光,有扫帚扫过的细密纹路,有斑驳的树影,就是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脚底发软,靠在了墙上。
下一刻,他又以一种迅疾的速度窜出酒馆。他手提长剑,顺着酒馆门前的青石街道而行,段天德的脸很阴沉,像是夏天的乌云,压抑,沉闷。此刻的他像极了随时暴起杀人的凶徒。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可是眼前一直没有那个跨木剑的熟悉人影。这个酒馆老板胆小怕事,这个酒馆老板逢人便笑。可是,现在的他,此刻提着长剑的段天德,浑身都散发着暴虐,透着百战老卒身上都不曾有过的凶狠。
走出青石镇,那个少年怀里抱着木剑坐在路口望着他。段胤坐在这里自然是为了等他。所以,看到段天德,少年脸上先是多了一抹笑意。不过,那抹笑意很快敛去,然后变成一点茫然和疑惑。因为他感受到了段天德身上那股让人头皮发麻的愤怒。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段天德这么愤怒。段天德向来视财如命,可是就算是有人抢了他看成是命根子的酒馆也不至于让他恼怒成这样吧。
终于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段天德顿时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段胤的眉头皱起。因为今天的段天德实在很奇怪,先是一副要杀人的模样,现在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只是,还不等少年多加思索,耳边就传来了段天德的咆哮,“回去!”
段胤低下头,握着怀中的木剑轻轻开口道,“不回。”
段天德抬头,冰冷的眼锋刺向段胤的双眼,“回去。”
段胤握着胸前的剑形玉坠,语气里带着坚定开口道,“我要去江湖。”
段天德浑身颤抖,他拼命的深吸了几口气,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去江湖你能干什么?”
“我答应他了,我要去蜀山。”
这个吝啬的酒馆老板沉默了。因为现在的他已经知道了蜀山这两个简单的字眼到底透着多么沉重的分量。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一直想去看江湖,想去看江湖高人。以前,江湖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可是,那座叫做蜀山的高山上就有少年一直想见的江湖高人。
那座江湖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个梦。而是一个真真切切,实实在在触摸得到的东西。
他没有理由阻止段胤。
段天德使劲吸了口空中冰凉的空气,他把脸埋进了膝盖,沉默了很久,段天德把手中长剑颤颤巍巍的递向了段胤,从紧咬的牙关中尽量平和的挤出一个字,“给。”
段胤愣在了原地,他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段天德手里拿了一把长剑。直到段天德递过来了这把铁剑。
一把真真正正的铁剑。
少年没有去接,而是带着试探的忐忑口吻开口道,“你给我买的?”
“老子当初鬼迷心窍了。”段天德跳脚大骂,叫嚣变得极为尖锐。想必是愤怒到了极点才会有这种毫无形象的叫骂。
段胤去在意段天德的愤怒,因为他注意到了段天德话中一个很奇怪的词。
当初。
是的,当初。在段胤只有十岁,他说他想去看那座江湖,他说他想要一把铁剑的时候,段天德就悄悄去武器店为段胤买了一把铁剑,买了一把他能买到的最好的铁剑。
足足五十两银子的天价。
可是,这个视财如命的酒馆老板丢出那个装着五十两碎银子的钱袋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让那个武器店老板愣了半天才收下那个钱袋。
六年,段胤没日没夜的端盘子,抹桌子,只为了一个月一百五十文的工钱。只为了有朝一日能买一把最劣质的铁剑。
六年,段天德总是变着法的克扣段胤的工钱,嘴边念叨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花三十两银子去买一块破铜烂铁,就只有你这个败家子才能干出这种荒唐事。”段胤还记得段天德在提起三十两银子时,脸上那副心中都在滴血的心疼模样。
可是,在段胤说他想要铁剑的第一天,这个吝啬到发指的老板就去为他买了一把武器店中最好的铁剑。
每天晚上,段胤一个人在酒馆门口数着自己布袋里的铜板,段天德就在背后悄悄的看着这把一直没有送出去的铁剑。
以前,段胤总觉得段天德克扣他铜板,让他买不起铁剑仅仅只是因为他勤快,可以用最少的工钱请最勤快的小二。段天德也一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可是,今天段胤走了。段天德好像失去了全身力气。好像自己一个重要的宝贝被人抢走了。他才发现,自己变着法的不让段胤离开酒馆是因为他真的舍不得这个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孩子。
那天,因为日出之事,段天德和段胤闹得不欢而散。少年哽咽着跟宁之远埋怨着段天德。
他不知道,同样是在那天,段天德一个人坐在酒馆的门槛上,手里抱着那把铁剑,望着乌山的方向默默的流了一整夜的泪。
少年鼻尖酸楚,眼眶通红,沉默的接过铁剑后双膝砸地跪在段天德面前。
段天德在一旁怎么拉都拉不起来,半响之后段胤才声音沙哑的挤出一句,“应该的。”
段天德揉了揉眼睛,把少年拉起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滚吧!你被解雇了。”
段胤看了看手中的铁剑,沉默许久之后开口道,“楼上的房间还没打扫。”
不料,段天德转身朝着青石镇内走去,背对着段胤摆了摆手,“都说了,你被解雇了。怎么,还想再干点活好多拿点工钱?”
段胤想要跟上去,迈出一步之后却又生生止住,目送着段天德慢慢消失。
在段天德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段胤眼中之时,传来段天德的骂声,“不混出个人样来就别回青石镇。老子丢不起那个脸。”
段天德身影消失,段胤郑重的将铁剑背在背上,检查了腰间的布袋。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走出五步之后,少年又急匆匆回到青石镇,躲在一旁偷偷的看着这个独自坐在酒馆门口的落寞男人。
不知何时,这个男人两鬓已有了几缕白发。不知何时,这个男人的脸上已经有了那么多宛如沟壑般的皱纹。不知何时,这个成天满脸笑容的男人脸上也有了让人心酸的落寞。
段胤看了看手里的木剑,他返回青石镇本来是想把木剑送给段天德。只是,现在的他不敢再去见这个男人。最后他找了一个邻居,郑重的递出手中的木剑,请他代为转交给段天德。然后悄悄离开了青石镇。
走出青石镇,少年对着酒馆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最后望了一眼青石镇,背负长剑朝着那座江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