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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正是申末时分,晚春的太阳已经西斜了。
这房间的窗户,偏向东南,那阳光照不到这里,房门一关,屋子里更显得阴凉凉的。
甄柔因今日太过跌宕起伏,只想一个人静静,把这些事情捋清楚。是以,一回到宗庙,见曲阳翁主也似乎有些心神不属,只道是今日不进食了,头疼得要休息一二,于是她便跟着借了这话,没用暮食,屏退左右,独自回到房间。
山里本就清净,主人已道了要安静的休息,侍人哪里还敢造一丝声响,倘大的庭院就静静悄悄了。
在这样四下岑寂,又光线晦暗的密闭环境里,一切动静,人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如是乍然闻声,甄柔不由悚然一惊,又犹自不敢相信,怔怔地转身望去。
因为只是偶尔祭祀居住,宗庙的房间多,每间却并不大。
她住的这间也一样,没有足够的空间,用屏风隔出里外两间,屋子的陈设极为简单。
正对房门的那头,靠墙置了一榻。榻右侧是放了挂衣服的桁架,还有摆着镜台、妆奁的梳妆长案;榻的左面,置了储放衣物的大柜,以及一席一案。
那人现在就立在左手的案边,案上是她年前放的一尊小铜佛,前面一香炉,佛香上有白烟冒出,在空气中袅袅上升。这是她嘱咐阿玉办的,每日佛香不可断。
许是一旁有佛香袅绕,他的眼睛似乎平添了一丝神秘,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深不可测,黑得如同漆黑的深夜,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过这一次还好,他的目光平静,不像第一次那样咄咄逼人,也没有今日在溪边的锐利。
似乎……是释放了善意?
甄柔心中一动,眼波随之一转,复又看了过去,压低声音问道:“你是……曹劲?”
少女的声音像沥沥莺歌,甜美柔和,十分动听。
她用清悦的声音,小心翼翼同他确认,一双流转的水眸,却执拗的看着他,眸光清澈见底,仿佛在说着话——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这样的灵动聪慧,端是明净姝色,他不觉怔了一怔,发现自己的恍惚,眉头就是一皱。
他的眉毛本就浓黑,轻轻一动,便能看见明显的痕迹。
甄柔已经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她又一直凝视着,自是看见了对方在皱眉。
她不由大感诧异的想,难道……不是?
一念还没闪过,他已经颔首道:“正是某。”
甄柔眼睛亮了起来,一点也不计较对方让她会错意,只是心跳如雷,兀自沉浸兴奋,自己竟然阴差阳错救了曹劲本人,救命之恩可比透风报信强多了。
她果然偏向自己,曹劲这一瞬的目光明亮锐利。
甄柔压下兴头,想了想又说道:“今天你叫住我,应该是认出我了,而且知道我会帮你,所以去年十月底在小沛,你是收到我送的漆盒,可怎么——”
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甄柔突然想起今日陶忌说的……
曹勋被他们剖棺戮尸,曹劲为了偷回曹勋尸身,竟然冒险闯入薛、陶的营帐,这是傻子都知道会有去无回,曹劲却甘愿冒险,可见他们兄弟二人感情极深。如今曹勋已经不在了,自己却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在人伤口上撒盐么?
甄柔忙说道:“对不起。”
曹劲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惊痛,他垂眸道:“无碍,你的漆盒于我多有益处。只是我方防备不够,才致我长兄招人暗手。”
原来是招了人暗手,才会丧命……
甄柔了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暗手,但总归应该和薛钦、陶忌二人有干系,只是见曹劲似不愿多谈,她只好压住好奇,另道:“他们走后,我回头去找你,发现你已不在,怎么这会竟在我房中?”
说完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和曹劲,不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且这里还是她的寝室。
虽然时下风气开放,寡妇再醮,一而再三改嫁,已是常态。但是甄柔到底是云英未嫁的年轻女郎,又是大家出生的女公子,自幼教条是深入骨子里的,一时之间不免生了尴尬,心里很是不安。
曹劲视觉敏锐,察觉甄柔的局促不安,他反倒满意了,认为这才是大家女公子该有的,却全然忘记是自己先闯进来,只是说道:“你去寻我时,我应是已先藏在你们车下了,后来到了此地,听几个侍女的对话,就摸索到你的房中,先行等你。”
竟是藏在她们的车下……
甄柔听得差点低呼出声。
她们的车子是一辆高轮大车,曹劲手脚并用抓住车底,倒是能藏身住,可是这一个时辰的山路颠簸……
甄柔简直不敢想象曹劲如何坚持到宗庙,如果她没有看错,曹劲之前应该受了伤。
这一想,甄柔不由自主的打量起曹劲。
只见曹劲如刀刻斧雕般的面容上,仍旧一脸刚毅的线条,棱角分明透着强硬,委实看不出来有病弱之态,脸色倒是比先前依稀苍白了一分。
甄柔纳罕收回目光,余光却不经意瞥见曹劲自然垂下的右手,一滴鲜血顺指落下。
这次是再止不住了,她指着曹劲的手,说:“你受伤了!”
曹劲顺着目光,抬起手一看,掌心一片猩红。
甄柔跟着看见了,下意识侧首避开视线,又一想曹劲的身份,还有她之所以搭救的目的,忙转身走到梳妆的长案前,抽开案上妆奁最下的一个格子,取出一块月白色的绉纱手帕,走到曹劲跟前一步之外,远远地停下来,伸手递过去道:“拿去。”
手帕是上等的绉纱质地,如今的刺绣还十分稀缺,偏这块手帕上却绣了一枝嫩黄的腊梅,这样精细的绣物,一看就知是大家女公子的贴身小件。
且还不仅如此,这一枝嫩黄腊梅,和她今日这身黄衫更是相得益彰,大有以物比人的意思。
曹劲眉头就不由拧了起来。
甄柔见曹劲只是盯着手帕不接,以为他嫌弃,忙解释道:“这块手帕我没用过,你且放心用。”说着看向地上的血渍,又催促道:“先包扎一下,不然地上落了血渍,恐怕难掩人耳目。”
曹劲垂眸一看,光亮可鉴的方形地砖上,已落上三四滴血渍,他方才接过手帕,三两下在右手上一绕,又蹲下身,以袖口擦拭地上血渍。
“这让我来就是。”
甄柔除了觉得曹劲一身气势慑人,其余是不见任何贵公子习性,但如今知道他的身份,又是自己以后要投靠之人,怎能再让他做这些事?
她忙跟着蹲下,拿出随身的绉纱手帕,为了家族和至亲,只能勉强压下自己素爱洁净的性子,赶紧动作利落的将血渍清理了。
曹劲听到甄柔不让他清理血渍的口吻,已经再一次确定了甄柔应是有投诚之意。
只是未料正要停下起身,手却碰到了甄柔的手帕,当下只感那帕子触手温软,随即又有幽幽的香气袭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香,只觉和时下贵胄女眷们常用的熏香不同,那香味淡淡的,有丝甜味,又有丝芬芳,好似少年时他被下放到河西边关时常食的蜜瓜,香润可口,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