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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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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东宫文华殿是太子顾康健平日念书和处理公务的地方。为了安全起见,百步内砍得一棵树都无,怕有居心不良的人藏匿其中。按理说天气酷热,又无树荫,大殿书房内该燥热无比才是。可储君到底是待遇不同,永辉皇帝心疼太子辛苦,每日命人从地窖中取来大量冰块,置于铜器内,放在书房各角落降温。其余皇子与大臣虽然亦有冰块配额,但都比不得太子这里不限量的用。是以这文华殿书房,反倒成全京城最凉爽的地方了。

    太子四平八稳坐于书桌前,心平气和地喝着凉茶,不动声色地翻阅奏折。他听到书房门被推开又阖上,而后有鞋底与金砖摩擦的声音,有人走进来了。

    顾写意抱拳鞠躬行礼:“臣弟参见太子殿下。”顾写意变声后,嗓音从清澈的少年音,变得沉稳而磁性。

    太子并不理会他,而是继续批改奏折。晾了对方片刻,方不紧不慢端起茶盏,冷淡地掀起眼帘看过去。顾写意亦在静静注视他,两人视线交汇。太子看到对方平时冷冰冰的脸,今日难得透出满面红润。额头有几滴亮晶晶的汗,打湿了鬓间,慢慢滑过精致的下颌缘,滴落到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锁骨上……太子下意识缓缓移开了视线,因为觉得五弟此时此刻的模样,莫名的富有刺激性。然而顾写意并没有举止轻浮,穿着也不见花哨。恰恰相反,五爷的服饰庄重得体,表情堪称冷漠。

    他长大了,太子想。一度认为只要五弟长大成人,自己混乱的心绪就能拨乱反正。然而没想到的是,随着年龄增长,顾写意褪去稚嫩外表不假,可他的容貌、身材、谈吐、神态……乃至每一次举手投足,更加让自己心悸。

    “听说太子有事要找臣弟商谈。”顾写意看似心平气和,实际心里少有的慌乱了,他抬手擦拭了额角的汗珠,主动开口询问。太子则看似气定神闲,其实内心是隐隐雀跃又痛快。他终于是抓到了顾写意的小把柄。

    太子的喜悦心情半分没表现在脸上,相反他眉头紧皱,扬下巴指向下首的座椅,仪容严肃道:“坐吧。孤确实有事要问你。”

    顾写意只得落座,他刚端起手边的茶盏,还没送入口中,就听太子不冷不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把罪臣余孽放到身边,你就不怕父皇知晓此事,后果不堪设想吗?”

    顾写意的手僵了一瞬,而后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问道:“太子讲的是谁?臣弟没听明白。”太子冷笑一声,站起身,负手踱步走到顾写意面前,居高临下盯着他的脸说道:“哦?原来五弟不知道莫怀前乃罪臣吴墨之子?看来他把弟弟骗的不清,孤只好越俎代庖,立刻下旨把莫怀前逮拿打入大牢,以免哪天他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来。”

    太子提到的吴墨,乃二十年前轰动全国的一桩大案的主犯。当年永辉皇帝能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登上帝位,有两人功不可没。一为如今赐予国姓的太子太傅,大学士顾先知,还有一个就是谋士吴墨。顾先知擅长阴谋诡计,为求目的往往不择手段。吴墨则是出色的阳谋者,因势导利,随势而动。两人一明一暗,刚柔并济,为永辉夺位奠定了基础。

    永辉登基后,两人升官加爵,一时风光无限。不过有趣的是,一肚子阴谋诡计的顾先知向皇帝请求赐予国姓,并担任了太子太傅这类虚职。而吴墨正式入仕,并一路青云直上成为了丞相。

    永辉三年秋,有大臣向皇帝上书,言吴墨飞扬跋扈,独掌官员生杀升黜等大事,甚至胆大妄为拆阅呈给皇帝的奏折,凡不利于自己的奏折全部扣留。永辉亲自下旨追查,吴墨心知大势已去,携妻儿连夜逃走。皇帝震怒,以“擅权枉法”的罪状,连坐党羽,诛杀三族,受牵连死去的人达数千人之多。

    到了这一步,事情也远未结束。永辉皇帝下旨,全国通缉追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又能是真正安全的地方?数年后,吴墨夫妇被捕问斩,唯一的儿子下落不明。永辉利用皇权,彻底抹煞了吴墨的存在。这桩大案,也被尘封在历史里,无人敢当众提及。

    太子好暇以待,期待欣赏到顾写意露出惊慌表情。顾写意浓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内的情绪。太子的视线只能看到对方傲慢直挺的鼻梁,和他微微抿住的嘴角。

    顾写意侧首平静地放下茶盏,而后扬头对太子微微一笑:“太子若真想要抓他,就不会专程叫我来这一趟了。”

    五爷骨子里是属弹簧的,被打压第一反应不是逃避,而是迎上前。顾写意起身逼近,面对面站在太子眼前。他直视对方的眼睛,像是要望进对方的心底,挑眉轻笑道:“所以,太子爷到底想要怎样呢?不妨说出来听听,看臣弟能不能帮上忙。”

    两人相顾无言,书房陷入寂静。他们身高在伯仲之间,四目相对,空气中似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绪在激荡。

    太子细细端详顾写意的脸半晌,忽而也笑了,他贴近顾写意耳边,像是要小声讲述不可告人的秘密。“当年经手莫怀前入宫的人,死的死走的走,竟是一个都没留下能问话。可问题就在于你处理的太干净了,这反而显得很奇怪。区区一个小太监,何至于所有和他有关的人都消失了?不过你那时年龄实在太小,手边也无人可用。是以将知情人都逼走遣散,反倒成了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顾写意的眸光闪烁波动,但很快控制住恢复了平静。他身体维持不动,只是眼珠转向一侧,睨着近在咫尺的太子的脸。顾写意:“吴墨一事,都是陈年烂芝麻的往事了。吴家只剩了他一个,还入宫做了太监。太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赶尽杀绝。”

    太子站直身子,又变回以往严肃的模样:“你与莫怀前的相遇,是因当年富得宝之事。如今想来令人疑惑的地方颇多。他不惜残了身子进宫当太监,找机会潜伏在你身边,无需多想,必有图谋!我不会放任他在宫中和你身边随意出入的。”太子言罢,转身欲走回桌案前,写手令命人前去逮拿莫怀前。顾写意猜到对方意图,情急之下伸手一把抓住太子的手臂,将他拉住。

    太子回头,浓黑的眉毛高高耸起。往日里辩才无碍的顾写意,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太子:“松手,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

    顾写意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太子气极反笑,问道:“怎么,你还离不得他了?”说完脸为之色变,厉声道。“我看你是晕了头!这事是被我查出来的,若是被别的有心人查到,捅到父皇处。不要说莫怀前必死无疑,连你一样要倒霉!到时你如何和父皇解释,留这样一个逆臣谋士之子在身边,意欲何为?”

    若以顾写意本性,此刻定然要勃然大怒。可怒完又如何?若不能反制对方将风险控制,那么单纯的怒火不但毫无意义,还很愚蠢。五爷这个心高气傲到极点的男人,第一次对着太子低了头。他现在首要需要做的,是安抚住太子,保护莫怀前。

    话在嘴边绕了又绕,顾写意嗓音干涩,艰难吐字说道:“他服侍臣弟多年,又有恩于我。臣弟恳请太子,勿将此事外传……”顾写意活了这么多世,真是头回选择当乌龟,忍气吞声,低声下气向人祈求高抬贵手。

    太子眉头紧皱,将顾写意紧抓自己的手扯下来,但却没有松开,而是握在掌中。

    太子问:“然后呢?”

    人一旦尝试突破底线,脸皮和心都能迅速得到成长。顾写意方才火辣辣的脸,渐渐恢复玉白色,话都说的比刚刚流畅些。顾写意木着一张脸,干巴巴又道:“臣弟知道自己做事欠缺考虑,日后会多多牢记太子的教导。”

    太子听多了下面人的忠言谎言,自然分辨得出顾写意的言不由衷。但他也同样知道,能从顾写意嘴里听到这些话,已经是破天荒的进步了,不好再过于紧逼他。来日方长,日后再慢慢纠正他其他毛病便是。

    想到此处,太子的心情畅快愉悦了很多,连带口气也就缓和了。

    “吴墨案发时,你还未及出生。谁又能想到,你竟然和他儿子搅合到一起。”太子揉捏着顾写意的手,“许多时候,你真的很奇怪。知道太多你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做了太多不符合你身份和年龄的事情。不能再把你放在外面了,不然谁晓得你又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明日起,不用再天天跑去工部了,来东宫当差,帮我处理政务。”

    顾写意呼吸变粗,眉梢高高吊起,是个忍无可忍又不得不忍的模样。太子打趣问:“怎么,雍郡王嫌弃孤的东宫,不同意?”顾写意努力舒展面部,露出一个算是礼貌的微笑。说:“岂敢!”

    翌日,朝中八卦四起。谁也想不到,向来眼高于顶自成一派的雍郡王顾写意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太子党。成为东宫的一名兼官,时常替太子办事。这个变化着实让外界很震惊。当然了,没有人会相信,两个人之间的巨大变化,起因居然只是为了一个小太监。

    连莫怀前自己都无法置信。

    只有太子的心情好到无以复加。因为当他真用上了五弟,发现对方确实办事能力上佳!办事强不说,长的又赏心悦目,放到身边正是好看又好用。

    五爷十分痛苦。他感觉太子的快乐完全是建立在自己痛苦之上的。

    纸包不住火,更何况是身边最亲近的人。虽然顾写意并不打算和怀前说太多,但莫怀前到底还是知晓了背后缘由。原来主子爷受制于人,全因自己。莫怀前思前想后了许久,不能容忍任何人甚至自己对不起主子爷。他下定决心,要悄悄离去。临走前想要再最后一次,服侍顾写意。

    那是金风淡荡,秋色渐老的夜晚。雍郡王府后院里的轻雾刚刚散去,顾写意满园清辉中沉默饮酒。而莫怀前静静守候在他身边,一如这十余年来的每一天。

    莫怀前面色如常,手很稳,为顾写意斟酒一滴不撒。没有人能看出过了这一晚,他就会离开。顾写意微醺的眼眸注视他,忽然眉头一皱,伸手抓住了怀前的手腕,将他扯到自己面前。

    “怀前。”顾写意扬起脸庞,很认真地说,“是我离不开你。”说完放开了对方的手,状若无事地拿起了酒杯。

    莫怀前缓缓站直,然后又像影子那样,藏身于顾写意背后。所以,顾写意看不到他脸上脆弱到一碰即碎的神情,和压抑在胸腔里的颤抖。

    “不是的。”莫怀前在心里轻声说,“是我离不开你。你拥有我所有的渴望,你是我梦想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