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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侠如的情绪终于是稳定了下来,可是在那幅画中他所感受到的极致的悲伤,依然像是一块巨大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沉甸甸的,那幅画在带给他极大震撼的同时,也将他的心打开了一道缺口,悲伤无法自扼,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去见一见陆方青,他的执着连同他的坚定,表露无疑。
纪昀见此,心中略有疼惜,忍不住对礼秀锋道:“秀锋,你看……”
礼秀锋明白纪昀的意思,可是对于陆方青……想了想,他终于还是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带你们去先生的书房看看,只是先生见不见你们,就不是我可以决定得了的了,只是希望你们也能够尊重先生的意见。”
纪昀马上点头道:“秀锋,你且放心,若是先生不愿见我们,我们也绝对不会有丝毫勉强,不会让你为难。”
早间经过一场雨,扬州城的空气变得清爽舒适,在这淡淡月光的掩映之下,清冷中带着高洁,院落的小池塘里,荷叶顶着露珠,迎着月光,闪着冷冷的辉。
纪昀只感觉到一阵凉意,想到将与陆方青再见,即便是他心中也不由得期待起来,甚至是隐隐有些紧张,这种情绪出现在他纪大学士身上,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但是陆方青便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一个人。
不远处那间书房有烛光跳动,月光投射过去,与烛光交融,映出了那有些消瘦,但却给人高大形象的那人,他举着画笔,手以不大的幅度动作着,一笔一划,落点着墨。
几人都不由得停了下来,遥遥地望去,陆方青潜心作画,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人到来,而给旁人的感觉,那个书房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潜心其中,不留一丝缝隙,让人望而却步,无法钻入进去,甚至怕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也担心会打扰到这样的一个圣地。
那提着画笔的手坚定而稳健,一笔一划都表露着作画者此时心中那强烈的愿望,希望能够画出某样事物的那种迫切而紧张的愿望,让到来的纪昀等人也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能画出吗?
他们也不由得这样想着,还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停下了脚步。
到得惊觉,他们面面相觑,脸色凝重,这里离书房还有五六丈之距,而他们竟然再没有办法往前一步,只怕这世上已没有人能够进入到作画的陆方青那惊人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礼秀锋轻轻一叹,道:“先生这段时日以来一直如此作画,他似乎想要画出某样东西来,而一旦先生开始作画,即便是站在此处,我们也会感觉到极大的压力,无法再往前一步,因为哪怕只是踏出一步,我们也担心会打扰到先生。”
不用礼秀锋多说,纪昀已经深切地体会到了,而不只是他,纪侠如亦是感受得到,所以他此时屏气强忍着,不发一言,纪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世间只怕再无一人能够见到陆先生作画之景……”
话音未落,书房之中却突现一人。
身着白衣素衫,柔长黑发披落,随着她的走动而自如轻摆,她将白纸铺在画板上,动作娴熟轻巧,轻轻抚平,毫不拖泥带水,只是简单的动作,却让她将轻灵活跃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着迷,眼前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变得缓慢了起来,变得温暖了起来,刚刚陆方青所造成的莫大压力此时也都被轻轻拂开,再无影响。
纪昀和纪侠如目瞪口呆,见那女子在陆方青的气场之中如无所觉,进退自如,完全就是不受影响,甚至就像是鱼儿在水中游动一般,不仅没有受到水流阻碍,反而极为欢快灵活,当他们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眼前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倒塌了。
转过头来,纪昀有些不确定地道:“这位就是……”
礼秀锋微微一笑,点头道:“这就是小女荨菱,蒙先生不弃,收为学生,或许这也是她可以有别于我们,为先生允许在此作画之故吧。”
纪侠如摇头道:“只怕并不是因为她是先生的学生才被允许,而是因为她可以得到先生的允许,所以才会被先生收为学生吧。”
礼秀锋一怔,旋即若有所思,而这时礼荨菱正好转过头来,看到了他们,欢喜道:“爹!娘!你们来了!!”
陆方青正好收下笔来,亦是转过身来,身子不由得一顿,道:“纪大人……”
遥遥一礼,纪昀丝毫没有半点儿朝廷官员的架子,而纪侠如更是早已没有丝毫傲气,执弟子礼以见。
清凉静夜,明月皎洁,云朵随风而散,露出了朗朗星月,映在池塘上,景色怡人。
陈淑瑶备上点心,端到庭院里的小石桌上,然后带着礼荨菱退了下去。
看着纪昀父子,礼荨菱好奇询问道:“娘,他们是谁?”
陈淑瑶微微一笑,也不点明纪昀身份,只道:“他们是陆先生的朋友。”
礼荨菱点了点头,她也十分懂事,没有追问,与母亲退了下去。
“先生,久违了。”上次相见,至今不过半年,可是想到当时情景,纪昀依然不由得感慨,天子难求的画作,在市井之地随意送人,也就是陆方青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而且当时被撕的那幅画,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就算是不久前在那另一处书房之中看见了更高的神作,但是对于那被陆方青当着自己面撕掉的画,他依然还是念念不忘,稍稍回忆,他摇头轻叹,却是说道,“不曾想再次相见,却是在这扬州城中。”
礼秀锋倒满了四杯茶,纪侠如连忙上前接过,将茶恭敬地递至三位长辈面前,然后站在一边。
随口喝了茶水,陆方青道:“光阴如白驹过隙,世事总多变迁,上次与纪大人相见,至今不过半年而已啊。”
纪昀苦笑道:“虽是半年,但对纪某来说,这半年却比六年还要漫长,特别是看了先生的画作之后,纪某心中更是愈发难以自持。”
陆方青看了他一眼,然后用筷子夹起点头尝了一口,似乎非常满意点头的甜美滋味,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与先生在这扬州城再会,又是在这雨后的明朗夜色之下,不得不说是天公的一庄美意,方才见先生作画,气场极备,慑人心魂,先生本已是神技,如今却已更上层楼。”纪昀对陆方青的评价可谓前无古人,当世能当得纪大学士这番赞誉的除了陆方青再无其他,甚至是对历史上的名家,纪昀亦不曾有过此等赞誉,让坐在一边的礼秀锋亦是耸然动容,可是他一想到受此赞誉的是陆方青,便又理所当然地镇定了下来。
陆方青却似是没有任何感觉,他抬起头来看着这番夜色,良久良久,带着沉沉伤感道:“我只是想要画出她而已,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画出来!!”
“先生想画的,是鲤?”纪侠如想起了书房里那幅画,想起了那尾充满了悲伤的鲤,他竟是突然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是一尾特定的鲤,所以先生将其他画出的鲤都弃至一边,只是因为它们并不是先生想要画的那一尾鲤?”
“侠如,不得无礼!!”纪昀没想到纪侠如竟会如此失控,不想他对陆方青无礼,连忙喝止。
陆方青目光沉沉,这个时候纪侠如才发现,月光掩映下的陆方青,那一双眼睛已经是布满了血丝,在那血丝之中交织着一个个故事,深邃而令人沉溺,只是其中所带有的悲伤,亦是令他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感觉……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