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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日,除了修习常课,青羽一心埋头抄录琴谱。书卷古旧残损字迹模糊,一旁注解高深莫测,需查阅古籍求证。于是书院的藏书阁,难得的,成了她流连之处。
不同于讲堂斋房的禅林精雅,藏书阁是书院中少见的恢宏建筑。面阔六间,二楼三层重檐硬山式,四周山泉环绕,奇石高亭。阁内藏书万余册,分置经学、史学、掌故、算学、舆地、词章等数斋。平素若非师父要求,她是很少进入阁中,宁可躲在栖桐院捣鼓自己的小玩意儿和几排酒坛子。
这日正蹲在书阁角落翻查古卷,听见身后有人嗤笑。她转头,面前之人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但眼前上好质地的软银轻罗百合裙,和腰带上垂下的精雅流苏玉佩,她不用抬头就知道必是叶采蘩无疑了。
书院在几里地外设有女院,能入得了女院的女子,才学必然出众,其中也不乏显贵。但与主院一样,书院中众生员一律同席同砚,不分门户高低。女生员每日只可在申时之前,由侍者陪同到访书院,日落之前需回到女院。自开院以来,青羽是唯一一个住在这里的女生员。
虽然不甚清楚叶采蘩的来历,但青羽隐隐觉得她身后的叶家相当不简单。最让青羽羡慕的还是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本事,自己花了几天才能勉强记住的东西,面前这位稍微翻翻就了然于心。
青羽揉着腿摇摇晃晃站起来,蹲得久了,两腿麻得厉害,“叶大小姐什么事这么开心?”
“难得在这里遇见你,觉得稀罕罢了。”采蘩瞄着一地凌乱的书卷。
“我也不想在这儿,一来就犯困。”青羽说着就没忍住一个大大的哈欠。
采蘩不屑地转过脸,从身旁书案上取了玉书拨,拿在手中把玩,“你这手上尽是酒气和泥土,好好的书卷都被弄坏了。不用书拨翻书,仔细又被监院责罚。”
“古代先贤也多酣食大醉之时展卷写意,如此酣畅淋漓才为一快事,不是么?”青羽嘴上不让,手却在身后的裙摆上擦了擦。
“叶姑娘!”青羽吓了一跳,身后何时来了一群人竟没有察觉,书阁的檀木地板果然修得十分严整。
为首的那位缓步走到面前,朝着她微微偏一下脸,算是招呼。青羽一向觉得如若将行礼问候的方式编录下来,也是颇有趣的一本册子。好比这位的小半个面孔微微侧过来,眼神却飘向另一侧,貌似是脖子扭了一下,其实是一种招呼。
叶采蘩见着来人,眼神低了低,算是回礼。青羽看着那低一低,拿捏也十分到位,多了有些殷勤,少了又过于冷淡,心里免不了一赞。
“好巧,今日能遇见叶姑娘,是苏某之幸。”苏九渊的礼行得郑重潇洒。
青羽噎了一噎,每回见到叶采蘩都能遇到苏九渊,这位仁兄是有多幸运。“叶姑娘文采武略当得起书院一绝,有机会可否讨教一二?”他的目光诚恳,让青羽觉得自己站在采蘩身边也是相当的有幸。
苏九渊原是朝廷集贤殿侍读学士,掌刊辑经籍,搜求古典,辨明典章以备顾问应对。早前皇上为书院赐书,便是他携了数车御赐的《九经义疏》,浩浩汤汤从京城而来。此后便暂留在书院,半教半学。
采蘩身后的侍者上前,很巧妙地拦了一拦,“诸位公子,不巧,叶姑娘还有事。”
“墨主事有事找我。”采蘩的神情忽然迅速亮了一亮,明艳璀璨,快到让青羽以为是错觉,“我上回写的那篇赋辞,他甚是喜欢。”说完,又低了低眼神,姿态娴雅地离开。
青羽听到二师叔的名字就是一个哆嗦,扭头看着苏九渊没有半分气恼的面容,心里不免对他又生了几分佩服,蹲下身重新钻进书堆里。
几双鞋履和长袍的下摆从她身边经过,能捕捉到的皆是叶姑娘……才艺绝佳……又如天人之姿……
不远处的书案后面,星回撑着脑袋在一旁看到现在,只觉着实无趣。天人之姿?这便是天人之姿?在他见过的凡世女子里,能算得上天人之姿的,细细想来,也不过那几个。然而便是那样的容颜,亦早已为尘为土。倒不如山川的丰神秀姿,虽也不是亘古不变,好歹能多看上一些岁月。
他想了一回,转头去看蹲在地上的青羽,拨书板已被扔在一边,脑门上不知哪里蹭了一团灰,又被她一抬手抹了一脸……他哼了一声,觉着如此没心没肺,虽是难看了些,倒还落了个自在……
青羽又忙忙碌碌了几日,积了一堆无从查证的问题,着实不能再拖延,她只得硬着头皮去寻二师叔。
墨弦因精通音律,也授业琴艺。琴苑在南院一角,曲水茂竹,古雅僻幽。因着主院皆是男生员,青羽的案席设在讲堂的偏殿,以屏风遮住,只有授课的讲习者可以看到她。
大殿里寂寂无声,窗外竹影落在檀木地面,横斜寥寥,浅绛色垂帐轻扬。众人分坐四处,殿前案后,墨弦一身藏青色长袍,垂目望着眼前古琴,恍若入定。青羽选好香,轻手轻脚地燃了,规规矩矩地在屏风后坐好。
月麟香沉,琴声骤起徴羽跌宕,指尖吟揉叠涓之间,江河浩荡山峦苍茫。青羽有些疑惑,坐忘引二师叔向来少弹,从不外授,今日却是为何。
曲至中段空空茫茫,忽又音沉厚重,千般压抑接踵而来。青羽不知何故心头一痛,脸颊冰冷处伸手一拭,却是泪水一行。慌忙摸出了帕子擦去,悉索间却未曾看到墨弦落寞清冷的一瞥。
散了课,青羽抱着琴谱刚起身,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抬头一看,却是傅隐,不觉一愣,“咦,你怎知我在这儿?”
“除了你还有谁笨手笨脚,连香都点不好。”傅隐满脸毫不掩饰的鄙夷,随手拨了拨香炉里的余烬,挑出几片隔火用的云母和银叶,“就堆了这么一些,难怪烟这么烈,味道一会儿就散尽了。估计你压根不识火气紧慢......”
青羽弯腰对着香炉猛地一吹,香灰顿时扑了傅隐一身,她自己头也不回撒腿就跑。
本是想拿了琴谱去交差,这一耽误哪里又寻得到二师叔的身影,索性把谱子搁在院落一角的石凳上,攀上一棵桃树休息一会儿。桃枝横斜间天空净澄,阳光煦暖斑斑驳驳沐在脸上,一只鸟儿急急掠过枝头,惊得花瓣簌簌而落。
墨弦立在桃树前许久,花期已过全盛,星星点点坠了一地。憨睡的她,粉容烟润,额前落了一瓣,衬得雪肤近乎透明。一阵风过,花瓣扶摇而去,额际处显出隐隐暗纹。他掩在长袍下的手紧了一紧,回身撩袍在石椅上坐下,拿起琴谱翻看起来。
青羽一场美梦醒来,揉揉眼差点没从树上摔下来,树下崖岸高峻闲坐着的,不是二师叔又是谁。连滚带爬从树上下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师叔,我......”
“看来是花了些功夫,能抄录成这样也算不易。”墨弦打断她的嘀嘀咕咕,随手从里面抽出一本递给她,“去练熟了,三日之后弹给我听。”
青羽垂头丧气地抱着琴谱回栖桐院,长亭远远见她一路唉声叹气走到近前,微笑道:“可想随我去识药?”青羽自是巴不得,忙不迭地点头。
二人从西北角的侧门而出,沿着小径一路往山林深处走去。书院背依白麓主峰,自然有数不尽的奇花异草。青羽自小在山里游玩,熟门熟路。长亭一路指点花草,小至水苔浮萍,大至擎天巨树,他皆熟知药性。
青羽虽自小在书院习了不少医书,此番听来,竟有许多闻所未闻。许多平素绝不会多看一眼的山花野草,在他口中,竟是极好的良药佳方,不觉听得入迷……
星回本不远不近地跟着,听着听着不觉跟到近前。这新来的山主,虽看似平平无奇,看得久了,总莫名有些令他熟悉的感觉。
长亭正执了一棵苍术,说到性温归脾,眼神飘了过来,正落在星回身上。星回起先想着他大约是瞧自己身后什么,并未在意。然后才发觉,他竟是看入自己的眼睛里,神情似笑非笑,甚是古怪。他嘴里虽仍在说着,“甘而辛烈,入足阳明、太阳经……”眼神又接着轻飘飘落在自己手中玉笛之上。星回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匆匆隐身离去。
青羽仍旧听得入神,半分未有察觉,直走到眼前豁然开朗,她才回过神来,欢声道:“就是这儿了!”长亭见眼前几道山泉错落,汇入一潭碧水,水色若凝玉,水草摇曳游鱼闲闲,潭四周佳木繁花水鸟依依,确是绝佳的一处。
转眼再看,她早已挽了长袍和裤脚,赤足踏入,手里不知何时已揣了一张小巧的鱼网。黛山清水,女孩姿容清丽,嘴角俏皮地上扬着,如雪的皓腕在水中灵活地游走,激起的水珠溅湿了衣角也不自知。
没多久她已经捞了七八条,放在用石头围起的水洼里,喜滋滋抬头一看便怔住。他坐在潭边花树下,白色长袍松松铺展在芷兰碎点的草地之上,眉眼间风轻云淡,却温暖如暮春午时的阳光,正含笑望着她,似是看了很久。
“你捞了这许多,打算都吃了?胃口不错。”长亭笑言。
她闻言方才缓过神来,脸红了红讪讪道:“不是,只是捉着玩玩,一会儿都放了,都还是幼鱼并不好吃。”
“你经常来这里?”他似是随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她好奇地望向他。
长亭瞄了一眼池中的鱼儿,下巴微抬了抬,认真地回答:“它们告诉我的。”
她嘴角上扬:“山主真会说笑话,它们可还告诉你什么了?”
长亭又望了望潭水,仿佛在聆听着什么,片刻道:“它们说,你喜欢坐在岸边那块石头上,时常自言自语,经常也会喂它们吃些东西。”
青羽一呆,双眸圆睁,在那潭水和他之间来回看了几次,见他眉眼间笑意融融,转念一想必是寻自己开心,假作肃然道:“如此妄语,若是被我师父听见了,山主可也是要去隐修堂领罚的。”边说着边放下裤脚从水里出来。
长亭起身,走到近前,垂目望着她。几缕乌发湿湿的,粘在她微微发红的脸颊上。终是没忍住,伸手将那几缕发丝绕回她的耳后,然后很自然地收回了手。
青羽感觉他微凉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自己的面颊,脸越发红的厉害,看着自己的脚尖手足无措起来。有什么在心里迅速地亮了一亮,仿佛浮云遮了月色,影影绰绰却又分明在那里。
他静默了一会儿,方柔声道:“天色不早,回去吧。”她点头乖乖跟在他的身后,仍是一路听着各种草药的特性,却再没半句入耳。
入了书院,半道上遇见墨弦,青羽乖巧地垂手立在一边,听他二人闲话。
墨弦眼风扫过她湿湿的衣角和犹沾着草屑的裙边,顿了一顿,转向她吩咐道,“十日之后,几首曲子皆需熟记,弹不好,自己去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