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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醒来,头顶熟悉的纱帐,已身在自己的寝屋之内。
昨日之事清晰浮现,令她立时双颊滚烫。正欲起身,只觉一阵晕眩,已被人稳稳扶住。
“你身子弱得很,需要好好休息……”离珵的手温暖而有力,扶着她缓缓躺下,然后手足无措立在榻前。
青羽不敢看他,将脑袋蒙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你好好睡一觉,我,我在外屋等着……有什么事,有什么事你唤我……”隔着被衾,他的声音闷闷的局促。
她憋不住扑哧笑出声,“竟不知离主事结巴了呢……”
话刚说完,被子被人一把掀开,脑袋露在了外面,他挟着温暖的气息,封住她笑意满满的唇。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可老实了?”
见她紧闭着眼,唇瓣艳红欲滴,却是半分也不敢动。离珵不觉嘴角上扬,替她掖了掖被子,转身离开。
再一觉醒来已是黄昏,闻到香甜的清粥之味,青羽不觉舔了舔嘴唇。
昏暗中见有人端了食盘近前,不禁笑道:“不知道你竟有这番手艺……”
那人也不言语,走到榻前她才看清来人,顿时呆住,“三师叔……”
苍雩在榻边坐下,将清粥递与她,香甜的气味里有淡淡的草药味。
数月未见,三师叔仍是常着的一身松叶色长袍,发未束,随意地披在身后。面容有些倦意,山高水远的看不清他的情绪。
见青羽乖乖喝粥,苍雩淡淡道:“你可知此番凶险?”
青羽愣住,在三师叔口中都是凶险,应是死里逃生了。后怕地低声道:“小羽糊涂,让三师叔费心了。”
“那寒潭极阴,你体质也是如此,若非离珵急智,才救你一命。”
青羽忽然想到温池中的情景,顿时一张脸热热烧起来。
苍雩见她忽然脸色泛红,当她不适,急忙抬了她的手腕听脉,几不可查地顿了顿,抬眼在她面容间一扫而过,又恢复常色。
青羽心跳如鼓,担心三师叔瞧出端倪,抿着嘴唇不敢出声。
他的指尖离开她的脉间,沉默了片刻,“你的事,你师父已经知晓,再加上眼下时局动荡,他让我带你回山里休养。等你体力恢复些,就随我回去。”说完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侧过头仿佛再要说什么,顿了一顿径直出了门去。
青羽呆住,此刻回山里,如何再能轻易见他?若是师父再不让自己回到京城,离珵又不可能置此处的书院不顾而随她回去……二人岂不就此分开,再难相见了,自己这般心意又该如何……这般胡思乱想着,不觉天色已黑。
离珵摸着黑进了屋,屋子里一片静谧,以为她睡下了,未敢燃起烛火。走近了才发觉她包着手臂枯坐在榻上,吓了一跳,忙抢上前去,“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去找苍主事……”
青羽见他起身要离去,慌慌拉住他的袖子,扑进他的怀中。他的气息合着柏子香,将自己环绕,才觉着安心许多。
离珵见她偎依在怀中,如一头小兽,贪恋而柔软,不觉心中荡漾,将她用力回抱住。许久才开口,“你要回山里了……”
青羽从他的怀里退出来,望着他,“你都知道了?”
他点头,“你如今身体大损,你师父他们也是为了你好,这是最好的安排,我不能拦你。”
“我不想走……”她的面容如月轮,在黑暗中皎洁清透。
“我会去,”他抚着她的面庞,“我会去向你师父师叔提亲。”他一字一句说得郑重。
青羽愣住,继而不可遏制地开始流泪。她踮起脚,第一次主动地在他唇边印上浅浅的一吻。
离珵岂容她再逃开,将她狠狠摁在怀里,缱绻难舍……
回到山中书院,很快就入了深秋,院子里的银杏早已金灿灿得晃眼。青羽觉得身子渐渐好起来,只是更加畏寒。平素穿的袍子外面,还要裹着冬日里的大氅。
自回到山中,除了三师叔还在,师父、几位师叔和长亭都不见踪影,据说去了京中,不知何时回转。还好有舒窈和傅远作伴,青羽也并非十分孤单,心里却是盼着能早日见到离珵。
离珵的书信已是厚厚一摞,每封信笺都极有心思,有时冷金纸上别着一段松枝,好闻的松香铺散在纸间。又或是罗纹笺间夹着一朵山茶,花瓣重重叠叠,像极了她此刻的想念。
他还曾用青色的纸包了菖蒲的叶子,细细地卷了,再用丝绦垂一块玉佩……信中多是说些京中趣事雅闻,有时虽只短短几行诗句,却让她的思念密密实实结成网,层层叠叠缠在心上……
墨弦回到书院那日,直接去了栖桐院。虽是午后,却阴雨绵绵,天色暗沉得仿佛傍晚。他在廊下迟疑许久,才迈步入内。
榻前的火盆融融燃着,榻上的人蜷在被衾里,一如往日般,将被子拉得高高的,遮住自己的鼻尖。乌黑的长发在枕上蜿蜿蜒蜒,饱满的额头,在火光中明亮而光洁,睫毛微微颤动,眼角隐隐的笑意妩媚而陌生。
看得久了,他忽然觉得她似乎有些不同,心里莫名的慌乱起来。
她动了动,翻了个身,枕下露出信笺一角。浅云色衍波笺,京中仕人常用。他取在手中展读片刻,面色渐渐深重。将信笺折回时,竟折了几次才归于原先的齐整。
青羽一觉醒来,发觉已是黄昏时分,三师叔的药喝了就是猛睡觉,好生无趣。
刚喝了口茶,外面侍者道:“主事都回来了,请姑娘去浮曲阁。”她赶紧更衣洗梳,撑了把雨色青天的油伞,匆匆赶过去。
进门行了礼,抬眼一看,心中一喜又是一紧。喜的是,坐在侧首的不是离珵又是谁,正扬着眉毛微笑瞅着她。紧的是,二师叔面色如铁,长亭也在侧首坐着,眉头难得地紧锁。
“身体可好些了?”师父发话。
“回师父,好了许多,每天按时服药。”青羽望着自己的脚尖。
“你三师叔方才离开书院,留了方子,嘱你继续服药,不可疏漏。”
青羽急忙允诺。
“还有一事......”师父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听错了什么,忍不住抬眼时,师父才又开了口,“离主事……前来提亲。”
她心下欢喜,抬眼瞅瞅离珵,他老神在在地正忙着喝茶,斜斜递过一个狡黠的笑意。
其余人皆不发话,室内一时一片沉寂,屋外雨声一阵紧似一阵。廊下的侍者急急放下窗格外的卷帘,细微的雨丝被风吹了,斜斜地飞进来,又添几分寒意。
她脑子里转了几转,不知如何回话,默在当场。
“此事,”猛听到墨弦发话,她惊得一个哆嗦,“青羽自幼在书院长大,此事还需我们商议之后再做定夺。”他语意冷冷。
“那是自然,离珵感激不尽。”那只狐狸忙起身道,似乎恍然不觉墨弦的冷淡。
“来人!”墨弦忽道,“把她带去隐修堂。”
青羽一惊,急忙看向师父,师父并未发话,只缓缓端起眼前茶盏。
她又去看长亭,他深深望着自己,眸中说不清的神情。
离珵这才觉察到异样,方要发话,已被墨弦出声打断,“离主事远道而来,请先回斋房休息。”说罢率先出了门去。
山中护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她身后。青羽无奈,只得乖乖跟了往隐修堂去。临走前瞥见长亭客气地拦住离珵……
隐修堂位于书院极僻远的一处,整座建筑皆为乌木所建,高堂纵深,墨色的地面光洁得能照出人影。堂上不得着鞋履,青羽赤足而行,脚下冰凉刺骨。
堂前已置放了蒲团,正面案几上一柱戒香,无声明灭。
她跪在堂前,惴惴不安,一时没有半分的头绪。
少时,黑色长袍的下摆,从身边掠过,知是二师叔,她把头压得更低。
墨弦沉默良久,到后来,青羽怀疑他是否就在眼前。
“你与离珵......”他的四个字吐得晦涩艰难。
青羽默然,郑重地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师叔背对自己,如何能看见。方欲出声解释,耳畔一声极浅极浅的喟叹。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望向墨弦的背影。
“你们......”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哀求,令她错了错神。
她想着离珵的面容,轻声回答,“是……”
然后就是一片寂静,静到仿佛几度春夏几世轮回煌煌而过。
“山院门规,修业期间不得......”墨弦忽然停住,顿了顿方扬声道,“来人。”
很快侍者奉上木匣,青羽知道那里面放得是一条戒鞭。从小被无城吓唬着说要用鞭子,却从没见过真颜。有人上前将她扶起,带入后堂。她麻木地被人缚在木架上,面朝墙,背对着施鞭之人。
她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瑶风,当初她也是那般跪在堂前,也是这般被缚在此处。彼时瑶风也许还心存着希望,石奕君会去找她。为了这般的念想,她宁可担了一身骂名和惩戒。倘若她能见到结局,是否还会如此执着……
她又想到了离珵,离珵与石奕君定是不同的,他若知道自己这般,一定又会恼她了吧……
她想象了很多种疼法,等鞭子实实落在背上时,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锐痛从皮肤开始渐渐渗入骨髓,游走在全身。只一下,便已汗透。
她一直没有出声,不是不疼,实在是痛到连声音都不再发得出。
星回坐在房梁上,扇子横在胸前,极淡的雾气将自己环着。底下那位,他有点惹不起,也不想惹。架子上的那位,他也着实很同情,却也没办法出手。
看到现在,他越发觉得还是公子写的卷轴靠谱些,如今这脱了束缚的故事走势,委实让他看不下去。
半个月前龙潜过来寻他,说该待在京城里的人,又都要回来了。他既然对山里熟悉,这边还是交给他看着。临了安慰他说,他们还是要走的,至于如何走,让他琢磨琢磨……
墨弦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后衫渐渐印出嫣红的血迹,她伏在架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双手原本紧紧握着,握到失去血色,很快就无力地松开软软垂下……施刑之人口中念到十,他的掌心已被自己的指尖刺破。
“够了!”长亭不知何时进来,挥手示意施刑人退下。经过墨弦身边时,停了一步,“你居然下的了手。”言罢疾步上前,把早已昏厥的她放下,小心抱在怀中,匆匆离去。
墨弦松开手,血顺着掌心蜿蜒而下,滴在乌色的地面,绽放如花。
一连几日,墨弦没有离开他的院子。栖桐院由护院把守,除了主事、山主和离珵,无人可以入内。那日长亭抱了遍体鳞伤的青羽回到栖桐院,离珵血红了眼没再说过一句话,只日日夜夜的守着。长亭也没再离开过,直接命人将药材送入院内,由他亲自调配煎焙。
三日之后,青羽方才转醒。微微转了转头,立刻有一只很温暖的手,将她的握住。她看见离珵的脸,消瘦而倦怠,满眼的血丝。想伸手去抚摸他的面容,背后却是钻心地痛,不由轻哼一声。
“不要乱动!”还有一个身影也在榻边,长亭的衣袍从来一尘不染,现在却沾了些药汤的印子,许多交错的褶皱。
她眼圈有些发热,“我没事了,你们去休息吧……”
“不许说话!”那两人异口同声。
她愣住,泪水滑过面颊落在枕边。
离珵慌忙问道,“痛的厉害?”
她不知道说什么,泪水止不住。
长亭拉住离珵,示意他出去。二人出了屋子掩上门,她方才渐渐止住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