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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七曲和蜀岭,溱水浩浩荡荡,蜿蜒于山川茂林之间。与淇水交汇之处,名曰昭华。此处深掩于密林之中,零星的山寨,顺着山势错落其间。
青羽来到这里已经好些日子,却仍未寻到半点云栖的痕迹。她住的寨子在山林最高处,不知何故,寨子已荒废许久,没有人烟。她随意择了一处高脚竹楼住下,白日里四处寻找,晚上回到竹楼里休息。
日子过得很慢,她时常会想起临来的那一夜,他在自己的面前倒下。暗夜里虽看不清情景,他逐渐黯淡的气息却十分清楚。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如何就取了那剑,又如何刺了进去。
慕松烟和墨弦有着十分接近的脉息,她应该早就发现,却并不曾去细想。如今想来,能有如此一致的脉息,只有可能是同一个人,然则二人面容性情又完全不同。这二人究竟如何关联,她已经没有勇气去想。她甚至担心会有人有一天,出现在她的面前,告诉她并不想知道的答案。
好在这里实在太过偏僻,偏僻到根本不可能有人寻到她。她这么想着,听见外面轻微的声响。她抬眼看着外面即将沉入夜色的天空,推门走了出去。竹楼的下面卧着一只鹿,应是受了伤,伏在地上气息奄奄。她看了一眼,又转身回到屋子里。她近来觉得愈加容易疲累,将自己扔在榻上,裹上厚厚的毯子,渐渐睡过去。
天亮的时候,日光落在面上她才醒来,下了竹楼才发现,昨日那只鹿仍伏在那里,已没了动静,却恰好阻了她的路。她用脚拨了拨,觉出它身上仍有微微的温热,绕过它打算离开。
身后有很熟悉的声音,“你可还记得糯米糖糕?”
她愣住,回身望着地上的鹿,一时失了神。
长亭立在竹楼边,“这山间无处不是生灵,草木飞禽走兽,各自有思。与白麓山并无不同,缘何你当初救了那两只白鹿,对它却如此凉薄。”
“山主有心思,大可以施救。”说罢转身欲离去,听见身后若有若无地一声轻叹。
“我若是知道云栖的下落呢?”他道。
她顿住脚步。
长亭走到山鹿身边,俯身将它抱起,走至身侧的山溪畔,将它伤处清理干净,又喂了它一颗药丸。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张雪白的毯子,他将它仔细盖住。
青羽见到那毯子有些愣怔,缘何如此眼熟?
他将一切收拾好,方才回到她的身前,“往南,距离此处三十里,木铎香庄。”
她低头思量一番,“你受伤了?”
他笑了笑,将手负在身后,望向山谷里艳若云霞的晚樱,“不碍事。倒是你,对自己不要如此狠心。”
“既然你能寻到这里,想必也能好好的回去。我先走了。”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崖之下。
他晃了晃,勉强站住,身后有人上前,将他扶了,“你费了如此多的心思,又伤成这样,这便值了?”山风倏忽而过,她身上的红裙猎猎。
他努力压抑着不适,“值得不值得,我倒真没想过。你想过么?”
泽芝扶着他的手,僵了僵,眼眸也飞去那山谷的烟霞之中,“想不想大约都是这样的……”
木铎,仍保留着上古遗风,山民在层层而下的田间耕种。手摇木铎的采风诗人,在田埂上聆听着山民的歌声,细细录在木简之上。
香庄在木铎僻静的茂林深处,狭长的石阶掩在幽绿的兰草之间,直通向石柱古朴的山门。青羽立在山门前不多时,就有一行人,背着竹篓从山门内出来。皆着枯野色长袍,走到近前,为首的躬身问道:“请问姑娘有事么?”
青羽微微颔首,“我来找人。”
她跟着那位侍者穿过山门,茂林间点缀着一间间静雅小舍。每间小舍四周都散发着不同的香气,或浓郁,或清冽,或敦朴……不久就来到一座屋舍之前,那位侍从转身道:“姑娘请进,上秋庄主就在里面。”说罢转身离去。
青羽回身看那屋舍,与早前看到的,并无什么分别,然而空气中却闻不到半分香气。廊下夏帘低垂,她掀帘而入。屋舍四面通透,所有的隔窗都敞着,清风宜人。萱槿色的纱帐无声扬着,陈设静雅,里面静谧无声,看不到人影。
少顷,听见里屋什么哐当一声,有人骂骂咧咧从里面走出来,“真是气死老子了,这么难喝的东西,也敢送进庄子来,简直是脏了老子的地方……”看到外面有人,才堪堪止住,“你,谁啊?”
青羽抬眼,眼前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身上一件乌羽色长袍,袖子高高挽着,长袍的下襟也折起一角塞在腰间。身上许是淋了什么,斑斑点点的水渍。
“我找你们庄主。”她淡淡道。
他在案几后坐下,双脚翘在案上,“找我什么事?”
她愣住,“你就是?”
他寻了把扇子,很不耐烦地扇了几回,“你去问问外面的,有没有敢坐在这把椅子上的。”
“我找人。”
他斜着眼瞅着她,“人?我这庄子里头,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几百号人,你找哪一个?”
“云栖。”她冷声道。
他啪地一声合上扇子,“没听说过,你可以走了。”说罢就要起身。
“不行,我必须见到她。”她站起身。
“老子是庄主还是你是庄主,你说想见就见。庄子里不留客过夜,赶紧下山去。来人……”等了半天没人进来,他又骂骂咧咧道:“养了一群废物……你,就自己出去吧。”话没说,人已经走到门口。
“没找到人,我不会走。”青羽站着没动。
那人顿住脚步,回头一笑,笑意古怪,她只觉着一阵香气袭来,自己已软软瘫在地上。看着他凑近的面庞,嘴里似乎说着,“那就关上你几天,看你走不走……”很快陷入沉睡。
醒来,青羽发现自己身在一处方亭,四面无墙,亭柱上只有薄薄的纱帐垂着。亭外修竹千杆,风过细碎如凤鸣,将那帐子映得青翠通透。软榻前一个案几,浮玉的茶器玲珑雅致,风炉上铜炉里的水已沸腾。她只觉仍有些晕眩,又十分口渴,接连饮了两盏茶方稍稍缓些。
起身走到亭边栏杆处,才觉出有些异样。亭四周应是布下了阵法,却看不清布局。亭子四面正对东南西北,檐角高挑,有什么隐隐在四处浮动。
她略想了想,提步从北侧拾阶而下。方走下两步,空气中奇香袭来,仿佛蘼芜又好似雀头,又添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微辛气息。正思量间,眼前嘉木葱茏,熟悉的小院。院落一角的桃花树下,一人正将一坛新挖出的酒,挪到溪边。眉目间欢欣雀跃,正是彼时在栖桐院中的自己。
她喜滋滋边尝着新酿,边将酒分入各式酒器之中,等忙完了,面上已艳若新桃双眼迷蒙。摇摇晃晃走到廊下,坐进椅子里,眨眼功夫已经睡得沉沉。
有人进了院子,那身影她再熟悉不过,玄色长袍的衣角沾了新谢的花瓣。他踏入廊下,在她身边驻足许久。暮色溶溶,风入廊下,将她额前碎发吹乱。他俯身将她抱起,进了屋子,小心将她置于榻上,替她盖好被衾。又将一旁碳炉里细细添了新碳,在一旁熏炉中铺了暖息香,不多时,烟气轻腾而出。
他取了书卷,在榻边案后坐下,展卷而读。屋外夜色渐深,她似有不适,皱着眉忽然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他急忙上前搭了她的脉,沉思片刻,取了药丸碾碎。扶她半起了身子,哄着迷迷糊糊的她喝下……直到新月高悬,他才离开,而他离去时身形摇摆,手按在肋下,血正喷涌而出……
青羽看着眼前情景,莫名悸痛,一时间,冷汗浸透衣衫,站立不稳。她知已入阵中,必是为香气迷惑,脑中飞快思索如何脱身。眼见他身影走远,她不由唤了一声,“师叔……”
他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面目神情凌厉肃杀,沉声道:“还不速速回来受罚……”惶惶间眼前景象散去,她已回到亭中。
香阵,她只在书院极残破的一卷书简中看过,零零落落模糊不清的字迹,觉着玄妙无比,却无法领会。虽说也是乱人心绪令人错乱失神,但已不同香气结阵,其实极为不易。香气忽侵,千变万化,还需借助风、时、地气。稍有变化,便难以操控,其中之人也将困顿难出。
她静静想了一回,又仔细瞧了四下隐隐雾气,耳畔风竹沙沙,四个方位并不尽相同。听着风声渐止,自亭东踏出。纠缠着寒山与紫融的清香扑鼻而来,萦绕左右,眼前幻出湖光山色潋滟波光。湖上舟子零星,其中一叶正停在湖心,一人长身立于船首,极目远眺。
忽见他转身冲那船舱中唤道:“小羽,快出来,外面景致极好……”那张面容,于她,已然模糊了许久,而此刻看来,却仿佛清晰如昨。
少顷,她见着自己从船舱中掀帘而出,睡眼朦胧,“难得睡个好觉……”
离珵走到她身前,将她揽入怀中,抵着她的额头,“如此贪睡,我可是养了头懒猪……”
她捶着他的胸前,“既然是猪,不如扔了我下去喂鱼……”话音未落,他已俯身封住她的唇,轻叹道,“我怎么舍得……还是留着自己吃……”她的面颊绯红,想逃开,却被他紧紧箍在怀中。
忽闻空中惊羽之声,离珵急忙将她护在身后……她拼尽了全力想闭上眼睛,却是如何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倒下,湖水嫣红一片,刺痛了双眼……她看着自己呆立船头,墨弦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手中执着奈何剑,杀意大盛怒视着离珵。她仓皇回头,将他手中的剑拔出,刺向他心口……
青羽只觉浑身被牢牢缚住,想要出声却不能,急痛之下喉间腥甜。挣扎中嘶哑喊道:“住手……”眼前幻境散去,自己跌坐在亭内,身上已无半分力气。
亭外暮色初落,她已脱了力气,额头尽是冷汗。她不免有些心焦,此香阵并无疏漏之处,如何闯出去毫无头绪。正自沉思,忽闻鹿鸣,抬眼见亭西侧的林间,如精灵般的身影,竟是长亭搭救的那一只。那鹿在林间徘徊不去,时而低声呦呦。她挣扎起身,沿着西首的台阶而下。
隐隐青赤白莲华的香气,氤氲而起,眼前空空茫茫不见尽头。偶尔看见匆匆而过的身影,皆无色无声。师父在浮曲阁展卷而读,无城一手握着酒盏细看一柄长剑,傅隐在长庆楼与人笑谈,舒窈身子已沉重在廊下凝思,凡音正偎着凡芷睡得香甜……零星的情景如白驹过隙,仓促而过,伸手而不可触及。远远见着云栖被缚在木架之上,遍体鳞伤,当下大急,欲上前查看,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分毫。
情急之下再不多虑,幻出羽翼,流焰的赤色将四下耀得刺眼,幻景消散。再睁开眼,却仍身在亭中。抬眼看那亭外林中,那只山鹿仍驻足不去,却不再出声,将眼闭上,缓缓而行。青羽猛然醒悟,抬手取了腰间丝绦,将自己双眼缚住,再次踏出。此番四下虽静谧无声,却再无纷乱情景。偶尔听得人声低语,仿佛喟叹,仿佛欢欣。待香气散尽,她取下丝绦,已身在阵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