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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九渊见他不再老子老子的呼喝,神情也比方才端肃了许多,急忙凝神细听。
“你身后的柜子里,取荼芜、月支、茵墀、芸辉、银夏各一支线香,再去书架上随便取一本书卷。”那人说完,见苏九渊兀自愣神,不耐烦道:“老子还有许多事,你不快点老子就走了。”
苏九渊急忙回身去取香,果然在身后一面墙高的柜子里,找到几十余个密密的抽屉。抽屉上悬着木牌,录着香名。按照方才那人所说,各取了一支,置于托盘之上。又返身去书架上寻书,随便一本都是闻所未闻令人瞠目神往,却无暇细看,从中随手抽了一卷,匆匆返回石台边。
那人已将石台四周香炉中的炭火燃起,苏九渊这才注意到这四个香炉,方才在这里转了这么久,竟完全没注意到这四个样式平平宛如石柱的香炉。
他将五炷香递到那人面前,他似是随手取了四支,一一轻轻捻揉,接着插入炉中。剩余的一支,将那香碾碎了,置于轻如纸片的银叶上,隔火而放,置于每个香炉的边角之处。
片刻,只见四角青烟腾起,然而每一处烟气形状不同。北首如青龙于天,烟雾雄厚澎湃,直上半空。南首却如幽兰初绽,亭亭袅袅,枝蔓蜿蜒而散。东首烟气原本笔直上冲,到了半空忽地飞散开,如舞女水袖婀娜生姿。西首的烟雾缭绕间,竟透出剑色刀光,铿锵缠斗间显出山河壮阔……
苏九渊不是没见过斗香观烟,然而眼前景致却是闻所未闻。此间香料选材的细致,份量的拿捏,火候的掌握,乃至室内风气流动,无不需极精心的计算掌控……
那烟气起初在石台四周氤氲而起,变幻无穷。渐渐汇入石台正中,交缠往复,如棋盘星罗。苏九渊透过那烟气交织,才看清了那上面的情形,不觉倒吸一口冷气。
原本空无一物的半空中,竟密密布着极细的丝线,看似无章错杂,却将那石台遮得严严实实。那些银铃也由这些丝线连接着,层层而上。方才但凡他多走了半步,触碰到一根,便会牵扯到顶上的银铃。彼时次第摇响,只怕再无脱身的可能。
那人忽地取了苏九渊手中的书,随手就撕了一页。苏九渊大急,此书罕见珍贵,世上估摸着只此一本,他竟如此不屑轻慢。还未及出声,那人已将书页凑到西首香炉的炭上,轻轻的一声哧响,书卷一角已燃起卷曲,一缕青烟亦随之而起。
这道烟气比起上头风云诡谲的变幻,着实不起眼,只一缕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绕着西首的刀光剑影袅袅而上。越过密织的线阵,却丝毫不会触动。待入了半空的纵横交错,却不停住,仍携着剑锋一路向上,没入拱顶的黑暗之中。
许久没有动静,苏九渊正欲问那来人,见他负着手正望向那棋盘正中,嘴里嘀咕道:“如今这防蠹的芸草也偷工减料了,集贤殿的那个老头子当真小气,再撕一页试试……”说罢又欲从苏九渊手中的书卷里扯去一页,苏九渊下意识地护着书,还未来得及阻止,听他一跺脚,叫道:“有了!”
苏九渊急忙仰头看去,只见密密的线阵正缓缓上升,稳在半空,石台四周已再无阻拦。他大喜,转身欲谢那来人,见他已经匆匆离去,丢下一句:“我劝你快点,该拿的赶紧拿,一会儿困在里面,我就管不了了……”
苏九渊再不迟疑,踏足上台。台上金匮森然,密密麻麻,虽悬有书帙,短时间内也万难寻到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书卷。正凝神间,有人在身后淡淡道:“金匮的摆放,依着年份,皇室宗卷在最中央的高处,其余按类别归于四周,新来的那批,好像在东首……记不甚清了……”
苏九渊立时明了,一时也不及向洛秦道谢,直接奔向东侧,果然在最外侧的金匮上看到了新悬的牙牌,上书:西阁。
金匮无锁,也无任何机关,苏九渊很容易就将其打开。里面层层格架,叠放着十余卷古册。洛秦在身后叹了一回,“你大约只有一炷香不到的时间翻阅,过了时间,机关落下,你我和身后的一家老小,就都得去天牢报到了……”
京城里靠近宫苑的这处小巷并不起眼,巷口的茶摊也是极其普通的一个,平时生意就颇为冷清。然而最近,每日都有一位客人,长长久久地坐着喝茶,始终对着那面斑驳高耸的院墙。从清晨茶摊扬起店招,到深夜收回布蓬,他就一直一直地坐着,仿佛对着的是人间最美的景致。
茶资付的十分丰厚,店家自然十分欢喜,每日里,除了时时添热水,布几道点心小菜,并不去扰他。他一贯坐着的位子,也总是打扫的十分干净。
除了茶铺的店家,另一个注意到他的人,便是负责这片街巷洒扫的杂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麦色的肌肤,瘦小的身量,样貌并不出众。额前垂下几缕发丝,堪堪将额侧的黥字遮住。
每日拂晓他便出现在这街巷中,到午时前,需将由此往南的二十余条巷道阡陌打扫干净。这条巷子素来打扫起来并不麻烦,一侧是宫苑的围墙,原本行人就寥寥。巷口的茶摊主人很是心善,他时常去讨口水喝。也就是这茶摊的主人才知道他的名字,少夌。
大约半个月前,少夌注意到日日坐在茶摊的那位客人。每日他入了这巷子,那人已经守在墙边,低头不语,并不与人交谈。等茶摊开了炉,他就坐到同一个位子,仍专注地对着宫墙。他扫至那段宫墙下,那人才会抬眼看一看他,复又将目光落在墙角,仿佛那里有着什么极珍贵的东西。少夌顺着看了很多回,什么也看不到,无非一些石砾沙土和芜草横生。然而那人的目光极为专注,让他每回经过那里,都不自觉的小心绕开了去。能少惹一事就少一事,他很明白这个道理。
这日清晨一场大雨初歇,巷子里湿滑泥泞,宫苑里飞出的乱叶落了一地。少夌昨夜本就没睡踏实,这会儿见这一地乱糟糟,不免烦躁。快到茶摊的时候,看见那人已坐在那里。不知何故,相较以往的淡定,他竟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态。少夌不免多看了几眼,也就没注意急急转入巷子来的一辆马车。
马车走得很急,驿车之人应是有些本事,转过来十分稳当。然而却没算到地上的泥水烂叶,车轱辘一个打滑,车厢就歪歪斜斜往那宫墙上倒去。
少夌正在那车厢与宫墙之间,待到发现身处险境已是不及,下意识用手臂护着脑袋,忽觉被人一揽一推,听见一声闷响和马匹的嘶鸣。急急睁眼一看,护在身前的竟是茶铺中那人,马车不知何故,已堪堪停在了斜前方。
驿车之人慌慌张张翻身下来,走到跟前,向那人连连作揖,“这位公子和这位小哥可有受伤?雨天湿滑,实在抱歉了。”
那人回头看了看少夌,“你可有受伤?”
少夌急忙摇头,“没有没有……”
那人又回头对那车夫道:“我亦无妨,既是雨天,驿车还需小心。”言罢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少夌分明看见他步履间,微微有些踉跄。待追到巷口,却早无踪影。他又急忙转回茶铺,“店家,那位客人,住在何处?”
店家还沉浸在方才的惊险之中,这才回过神来,“不……不清楚啊……他既然日日都来,想必明日还会再来的吧……”
少夌皱了皱眉,若是真受了伤,只怕不会再来。正沉思间,有人在后面轻声唤道:“妹子一大早思着哪家郎君?”
少夌急急回过头,怒视着那人,“段小六,你再胡说一次试试!”
段小六嬉皮笑脸躲开她的拳头,“我说妹子,这么大的京城里头,也就我一个知道你是个小丫头,封口的银子是不是要给一点……?”
少夌不怒反笑,“这京城里头,也就我一个知道你胡说八道的来头,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你是不是要被捆了送官……”
小六扯扯她的衣袖,“好了好了,我们一个算命骗子,一个流放徭役,谁也别说谁了。倒是你今儿个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少夌转头看着他,忽然来了精神,“你不是能掐会算么?方才遇到一件事,你帮我看看?”说罢问那店家要了碗茶水。
小六接过茶盏,摇着头道:“最近酒钱涨了,越发喝不起了,我这看事的银子钱可也得涨一涨了……”
眼睛方撇进那茶汤,已然惊得一个哆嗦,半晌说不出话来。少夌摇了他几次,他方回过神,搁下茶盏就走,“这事麻烦了,太麻烦,你躲着点,不是,躲远点,越远越好……”
次日一早,不知何故少夌又睡过了头,待匆匆赶到巷子里,天已大亮。风炉上的水已沸腾,那人稳稳坐在那里,与昨日并无两样。少夌心里才算松了一口气,将手里的东西靠在墙边,径直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那人也不看他,仍望着那面墙怔怔入神。少夌轻咳了一声,“诶,这位公子,多谢昨日救命之恩……你没受伤吧?”
过了许久,那人才转过脸来,有些困惑地望着她,“我昨日救了你?”
少夌挠了挠脑袋,“就是昨日,那马车……”
那人才恍然道:“哦,无事无事,无事就好……”
少夌却看见一根细细的白纱从他的袖口露出,一看便知是医馆常用的包扎之物,当下急道:“还说无事,你确是受了伤。”
那人压抑着闷闷地咳了几声,朝后躲了躲,“救你也是无意之举,你无需挂怀。”说罢端起茶盏。少夌知他是不欲再与他交谈,却不罢休,伸手将他的手臂握住,“给我看看。”
那人似是没料到他会动手,一惊之下竟是没有挣开,少夌只觉那手臂松软无力,竟已是脱了臼。当下再不犹豫,上前一推一揉,已将手臂归了位。那人面上一松。额际细细的汗粒。
她又迅速揭开他的衣袖,手臂上歪歪扭扭绑着纱布,洇着血。“你伤成这样为何不去医馆?就这么胡乱扎一下?”
那人的目光仍落在对面墙角,并不答话。
“你是不是还有内伤?可有气闷头痛?”她仍不依不饶,“走,我带你去医馆……”
那人竟是很利落地抽回手臂,“不能去。”
少夌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何故不能去?你救我受的伤,我自然需带你去医好。”见他仍沉默不语,复又降了声调道:“我身上带了些钱,看个大夫还是够的,草药我可以自己去采……”
“不可!”那人忽而转头望着她,目光凌厉,吓了她一跳。“草药亦有声息情绪,怎可随意采摘?”
少夌愣了愣,“可是……你的伤不是更要紧?”
“要紧?”他的眸光又飘开了去,“有什么是更要紧的?”
少夌摸不着头脑,只当他另有隐情,一时竟不知如何劝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