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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秋时的灯会,最是繁华风流的盛会。满城桂子飘香,纵横的街巷中缀满各色奇巧华美的花灯。才不过是日暮时分,华灯尚未点起,城中已是人流如织。精美奢华的车與辚辚而过,余了一巷或浓郁或清雅的香气。
女子们岂能错过如此芳菲璀璨的盛事,皆早早盛装出行。一时街头香脂馨粉罗琦烟纱,手中款款而动的扇面之后,皆是顾盼缱绻的眉目。
纱绫仍是一身男子的装扮,瘦小而仓皇,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觉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了,自那日万安桥上别过,就再没看到他的身影。今夜他应该会来的吧,她这么想着。
恍惚间,有人在她身后拍了她一下,她欣喜地回头,面前却是段小六。
段小六见她迷迷糊糊,叹了口气,“你不过是找个人找不到,我是饭碗快丢了。”
纱绫见他不似玩笑,问道:“怎么了?算不出了?”
段小六又是一叹,“眼下时灵时不灵,着急想知道的事情,统统看不到了。”
“什么急事?”
段小六指了指她身后,她这才发现自己站在长庆楼的面前,“还记得我兄弟喜欢的那个华裳姑娘?她有麻烦了,我那兄弟快急疯了。”
华裳她识得,虽是样貌一等一的歌舞姬,却是性子直爽为人也仗义。莫说男子倾慕,连她这个女子都喜欢。早前也有过一段缘分,被华裳帮衬过。听说她有麻烦,纱绫自然不会不管,当下问道:“她怎么了?”
小六又叹了第三口气,“你可知今夜长庆楼的那支舞?”
“六出重华舞?”
这支舞,每年也就在灯会这夜上演。彼时由六位舞姬,自长庆楼相邻的酒楼屋顶而出,沿着半空中的飞桥起舞。舞曲终了之时,一位舞女身缠彩绸自飞桥而下,落入池中水亭之上,缥缈如仙子入凡尘……为了观这支舞,长庆楼里但凡能瞧见这绝世之舞的位子,早早就被订完了。甚至有人传言,宫里都有订了私席。
小六点点头,“正是,华裳的舞一等一的好,这些年,每年那个蒙了面纱自飞桥而下的正是她。谁知道她前几日染了风疾,至今下不了榻。长庆楼的管事上哪儿去找一个跳舞跳得好,又敢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来的女子?盛怒之下就要赶她出去,这会儿,人锁在楼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死活都不知道。”
“我去。”纱绫几乎没有犹豫。
小六一愣,“你去?这么大一座长庆楼,找个人跟找一只蚂蚁一样难。我都找不到,就凭你个扫街巷的?”
纱绫皱了皱眉,“我说我去替她跳。”
小六惊得后退了一步,“你去跳?你敢从楼上跳下去倒是有可能,可你会跳重华舞?你找人没找糊涂吧……”
纱绫扯着他的袖子就往楼里走,“带我去见管事,没时间废话。”
段小六在管事的门外候了一盏茶的时候,就在他觉着纱绫要被暴揍一顿扔出来的时候,门开了。管事神情愉悦,拍着小六的肩膀,“此番可要多谢老弟了,只是,个中缘由,老弟可要替我保密。”说罢在小六的怀里塞了个鼓鼓的钱袋。
小六一时没回过神,“什……什么?她人呢?这,这就行了?”说罢就想伸头进去张望。被管事推着出了楼,“时间不多了,她还需准备准备。老弟还是找个地方喝酒去……”
苏九渊今日休沐,坐在书房里大半天,案上一卷书。槿叶早上带着心瑶念完书,就按时过来书斋里,勤勤恳恳地收拾书册。顺便替他添添茶,磨一个墨。这会儿才忙完,支着脑袋在书架边捣鼓什么。
苏九渊将茶盏的盖子拿起,敲了敲茶盏的边。清脆的一声响,才让角落里那位回过神来。一溜小跑,拿着茶壶过来添茶。添完了倒是没有离开的意思,小心道:“公子今日读的书,想必十分艰涩难懂,可否给我一看?”
苏九渊愣了愣,她已经瞄到摊开的那一页,也是一愣。不过一本词集,一页上不过十来字。她又十分小心道:“公子大半日都在看着这一页,想必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意思,可以跟我说说么?”
他轻咳了一声,“有悟性的,一个字就可悟道,我这十余字……参详起来,确是需些时日……”
她若有所思复又十分钦佩道:“公子果然学冠京中,无人可出其右,想必将来飞黄腾达……”
“你是有什么事要求我?”他抬眼瞅着她用力有些过猛的吹捧。
她收的倒也快,“确是有一事相求……”
他的指尖叩了叩案面,“若是想告假今日去逛那灯会,恐怕不行。”
她的肩头颓然一松,望着自己的脚尖不出声。
他掩着笑意,“我今日倒是需要一个人陪着去一趟,你去帮我把管家叫来。”
“管家?你让他陪你去逛灯会?”
“我去长庆楼。”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今夜的重华舞,可是人间一绝色。”
她慢了一慢,“原来公子是去找乐子的,无妨无妨,我陪你去,还可以帮你物色才情俱佳的姑娘……”
他瞧着她的眉飞色舞,淡淡道:“你就不怕夫人来找你。”
她觉着脖子后面有些凉,瑟缩了一下,“不是……相信夫人也不愿你孤单……”
他怔了怔,缓缓起身,“你真这么想?”
槿叶原本就觉着后背发凉,此刻苏九渊长身立在面前,头顶无形的压迫,她就有些后悔了。自己一会儿悄悄溜出去,也不会有人发现,怎么就惹了这位主。脚下悉索,欲退出屋子。
她退一步,他就跟一步。直到她的后背抵在了身后的檀门上,云纹棂花的扇格这么顶着有些硌人。
她不敢看他的脸,眼神只能落在他胸前对鹤菱纹的矜口,“我还是去找管家……我想起来我今天其实有些头痛……”
他看着她在半空晃来晃去的手,迅速地捉住,“那就更要出去吹吹风了……”
槿叶被他拖着往外面走,头就真的痛起来……
商瑜的马车走得极稳,路上人虽多,却并无半分迟涩。商瑜挑着帘子瞅着外面赤霞漫天渐渐淡去,转头朝着对面坐着的青羽道:“我觉着,今夜想必是很热闹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们也能找到我们想找的东西。”
青羽未搭理他,浮玉自回到她身边,总算开始进食,虽然少,也是多了些精神。对她也不再似以前那般惧怕,只是,如黑?石般的眼睛里,有什么哀伤的涟漪,时时漾着。她不太敢看,将它的锦垫挪到了自己的榻边。她们俩仿佛相依着,彼此都有了些难得的温暖。
马车稳稳停住,她才回过神来,二人下了车。此处邻近万安河,远处长庆楼五座画楼,鎏金异彩,在暮色中蔚然而立。
二人沿着街巷缓行,商瑜带的人并不多,却将熙攘的人群隔在他二人之外,并无半分拥挤。一路走着,已有店家将门前的华灯燃起,博得路过众人的齐声叫好。很快,各色花灯鳞次而起,将街巷内映得直如白昼。
身边有携家带眷的亲密相携,有呼朋唤友醺然醉游,也有思之慕之倾心相许的比肩而行……皆映着华灯流光,如一幕幕戏本,缱绻上演。
商瑜手中折扇悠悠,“人间清欢,只可惜不过须臾弹指,明明苦多于乐,偏要生造出些虚无缥缈的欢喜,自欺欺人罢了。”
“旁人的欢喜哀苦与你何干?总比你生造出人间炼狱的强。”青羽淡淡道。
商瑜目光落在远处,“姑娘是觉得那日山间的阵法,有些狠厉了?你又可知道,你身边十分熟识的那个人,比这狠厉上不知多少倍?”
她心里很莫名地一跳,仿佛这一句,恰好击在了记忆的封口处,破开了极细小的纹路。
羲和,流世的守护,他是什么时候来到汋音潭边,她已经记不清楚。她还是只青鸟的时候,她就有些怕他。彼时,她还是凤凰青鸾一族,也是他守护的一方。之后,她背负了流焰,被他锁在了颐木崖上。
她偷偷去过北方冰川和西方的茂林,在那里听说过他用他的奈何剑,一战灭了凶兽中的火螭、雪夑两族。那场战役是怎样的经过,谈及者无不色变,皆不愿细说。
鹿蜀族的幺女紫谣,虽知晓青羽被恶焰附身,却是唯一一个并不避着她的。彼时抚着她的柔羽,很是惊异地问她,为何羲和会留了她一条小命在,而不是将她斩于剑下。说这话的时候,那紫瑶不自觉地哆嗦了好几回……临别时,劝青羽及时行乐,神情中十分的同情与悲悯。
再之后,为了柔蓝,他将自己逼至南方的沼泽中。南沼多水,她几乎寻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一夜之间,水泽中荆棘凌厉而生,将她伤得体无完肤。潜在沼泽中的巨虺一族,与羲和恶战数日。到最后,水泽猩红天色尽赤,一片茫茫无际中几无生息。
她躲在荆棘密布的泽畔,奄奄一息,看着他提着奈何剑一步步走来。她连逃走的力气都所剩无几,眼见着剑身上上古的图腾映着自己的身影。她仓皇地欲闭上眼,却看见阿柔蓝色的羽翼挡在了他们之间。她听见羲和沉声让柔蓝离去,她惊恐地看见自己忽然展开的羽翼,流焰狰狞。她无法动弹,无法出声,眼睁睁看着阿柔被自己重创而委地……
回眸的瞬间,她看见整片沼泽在他的盛怒之下,如镜面般破碎裂开,骇人的气息充斥着每一寸呼吸之间……
她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周遭灯影如流火,笑语晏晏,仍是一片人间盛景。
商瑜很有耐心地在一旁等着,见她回过神,微笑道:“姑娘不觉得你的记忆破碎如此,有些蹊跷?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可能,有人有意为之……”
“商公子!”远处有人唤道,声音里满是欣喜。
商瑜转过头,竟一时愣住。
槿叶几步就到了面前,抬头望着他,欢颜道:“好巧,你也在这里看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