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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从长庆楼回来,青羽就一直窝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睡。商瑜来看过她几回,大约的确是伤的厉害,睡着睡着,她的羽翼就露出来了,软软地垂着。她床头也有一只白色的鸟,也是一样的姿势,窝在锦垫里,睡得沉沉。
他有时就这么喝着茶,看着她俩睡得没心没肺,就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想着想着就觉着,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最初的样子,他记得不太清楚,想起来的那一些,他却是很期待。看着事情渐渐向着本该去的地方而去,而他身体里残余的那些原本很微弱的力量,近来越发磅礴,他就愈加的兴奋。
然而有件事,他总是有些不安,他对自己的心软有些困惑。于是决定还是亲手,将这件事做好。
日暮的时候,万安河披着一身晚霞的瑰丽,粼粼不息。商瑜在河畔已经等了有一阵,他想打听到她今日必会来到这里,并不是件难事。华灯初上的时候,她四处张望的身影,果然出现在那日的街头。
槿叶觉得今日的沐休,请的十分吃亏,原本一大早就可以出来,却被苏九渊十万火急召去了书房,说是宫里头有急函,他的手扭了不太好用,需要她帮忙尽快誊写。
她好不容易写完了,他看了看,说是纸用错了,需用宫中例制的洒金笺,她只得重写一份。写完了,他又看了看,说墨未匀好,深浅不一,会被宫里头退回来……接着就是她一笔笔重写着,他在一旁慢悠悠磨着墨。时不时指责她这一笔长了,那一笔短了,有失苏府的颜面……
她余光里瞥着,他端茶倒水,扇着扇子,时不时玩着手边的九玲珑锁,哪里有半分手不好用的样子。心里腹诽,面子上却不敢显,今日是领例银的日子,如何能得罪了金主?
等她一双脚迈出苏府的时候,日头已经有西斜的意思了。
她依稀记得,那日遇见那人,是在万安河的边上。可这万安河绵延不绝,去哪里寻他?回想那日和苏九渊一起走过的街巷,傍晚时分才摸到似曾相识那个地方。四周行人摩肩擦踵,她站在路中间,看了许久没看到熟悉的面孔,又瞧着天色更晚,失望地打算离去。
然后就听见头顶熟悉的声音,“姑娘找的人可是我?”她一抬头,欢颜道:“正是,诶,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你?”
商瑜笑了笑,“你那日说要煮好吃的东西给我?我可一直记着。”
她垂头想了想,“今日天色晚了,估计来不及,我想问你件事,下次做给你吃。”
“下次?我可等不及?既然今日有缘又见面,不如你一边做,我一边回答你的问题,你看可好?”
他的声音很容易说服人,她觉着不太好推辞,四下望了望,道:“总不能在这大街上做东西吃吧……”
他又笑了笑,“自然不能,姑娘随我来。”说罢转身就走。她其实仍犹豫着,脚却不听使唤地跟着去了。
转过几道小巷,竟是到了万安河边的一个小渡口,一艘并不起眼的舟子停靠着。二人上了船,船夫就将那索绳解了,将那舟子往东面摇去。
槿叶瞧着船舱内虽陈设简单,但素净雅致,案上一个风炉,火正旺着。“船上可有什么食材?”,她问道。
商瑜在案边坐下,“好像只有些粳米。”他斟了茶,慢悠悠喝起来。
她瞪圆了眼睛,“只有粳米?那只能煮饭啊。”瞧他手边茶罐,倒一时有了主意。当下取了些茶叶出来,在陶罐里碾磨起来,很快,茶叶的清香就浸透了船舱里的每一处角落。
她手上忙着,倒没忘记正事,眼都没抬地问道:“你当初为何绑了我?”
商瑜没立刻答她,伸手替她把散开的茶叶碎屑拢了拢,才道:“自然是想换样东西。”
“你问苏九渊要东西,为何要拿我去换?”她回身搅了搅风炉上,已开始咕嘟的粳米粥。
“想要换东西,自然是要找对方觉得重要的东西。姑娘是不是想知道,你和苏九渊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将磨好的茶叶的细末,缓缓倒入粥里,原本一片雪白浓稠之中,立时透出清亮的绿意,煞是好看。
她抬起头,“我不过是苏府上的一个陪读先生,你怎么就有把握,苏九渊会为了我而冒险?”
“姑娘把自己看得太轻了,你在苏九渊的心里,可是十分重要的。能让他舍了命都要守护的,你觉得会是什么?”
“那公子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又是为了什么?”她反问道。
商瑜没料到她忽略了自己先前的那个问题,反而问到了自己的身上,难得的沉默了。
然而也只是很短暂的停顿,他望向她雪白的脖颈之间,“我要是告诉你了,你也就没法再走出这个船舱了。这样,你也想知道?”
她乘了一碗粥,端到他的面前,笑吟吟道:“公子原本也没想让我活着出这个船舱,不是么?”
商瑜接过白玉的粥碗,瞧着里面,青碧色的茶粥,单是这香味已经让人沉醉,赞叹道:“就这么吃下肚去,的确是有些可惜,我好像有些舍不得了。”
她为自己斟了杯茶,“我若是用一样东西和你换一样东西,你可愿意?”
商瑜颇有些意外,“你说说看。”
“我和公子住在同一屋檐下三天三夜,喝了公子亲手调的药,昏睡中,一不小心窥到了公子的过往……”她的神色很平静,仿佛闲话着家常。
商瑜知道断念并不能维持很久,也料着她迟早会想起过去的事情,如今看起来,她想起了被他困住的那几日,至于之前的,她有没有想起来,与他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而她说的后半句,他却并不觉得是她随口一说。他靠进椅子里,淡淡道:“怎么换?”
“你的过往,换苏九渊一命。”
他看着她神情清肃,觉得这事情开始有意思,“只是换苏九渊一命?你自己的呢?”
“我方才说了,自知道你的过往,我也就料到今日了。不过苏九渊什么都不知道,对你的过去也没有兴趣。早先他盗了金匮的秘册,你当真觉得会没有人知道?直到今日都没人追查,并不说明没人在看着。我想这些,公子一定也知道。你若杀了苏九渊,势必将这事翻到了明处。商公子虽不是等闲的人物,不过我相信,也有许多你十分忌惮的,仍伏在暗处看着你。把他们惹出来,也不是你想看到的……”
说了这么一通,她觉得有些口渴,茶盏中早就空了,她顺手拿起商瑜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商瑜支着下巴,眼神片刻没离开她的面容,想了想才道:“我觉着,杀了苏九渊,把你留在我身边,也是不错的选择。再说,苏九渊的女儿,我本也不想留着的。所以,你和苏九渊,只能留一个,这样好像才比较合算……”
她忽然就笑了,仿佛暗处忽然绽放的一株薇昙,明艳而夺目。
商瑜觉着有些不对的时候,她已经软软地向后倒下。他将她接在怀里,看见她肋下深深没入身体的一支钗子。方才她用了这支钗子,将茶叶归拢,之后大约就一直握在手中。
她身子软软的,靠在他怀里,“这个选择,我帮你做了……你答应我,留苏九渊一命。”
他神色空空,“我若日后反悔呢?”
“你不会……”她笑了笑,牵动了伤处,又皱了皱眉,“你俯下身来……”
商瑜俯下身,她的声音絮絮软软,拂在耳边,一字一句,他都听的清楚。
她说完了,大约已经没了力气,脑袋靠在他的胸前,“商瑜……我觉得很痛……你帮我一下……我不想这么痛……”
外头仿佛在一瞬间起了狂风,大雨倾盆而下,将那船顶砸的轰然作响。
商瑜握住金钗的末端,那是一只雕刻的极漂亮的木槿花,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眼里有分明的乞求。他将它缓缓拔出。她的嘴角流出嫣红,她的眼睛望着他的,口中大约说的是你答应过我的……覆在他手背的那只手松开,软软地垂了下去。
那夜的暴雨,下了一整夜,天光微明的时候才止息。商瑜上岸的时候,看见青羽站在渡口,面色冰冷。
“你醒了?”他淡淡道。
青羽看着他身上并未遮去的血迹,“我现在是碰不了你,但是相信我,但凡有可能,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商瑜从她身边走过,“好,我等着……”他的身影有些疲惫,身边缭绕着茶香,手中还握着一支金钗。
他消失在街巷的尽头时,河面上水雾即刻散开,阳光迫不及待地扑向地面,将一夜狂风暴雨的京城,拥在怀中。
兵马司的人告诉苏九渊,人就在渡口那艘舟子里时,神色有些躲闪。苏九渊在一夜的疯狂寻找之后,此时看着那舟子,心已沉到了最底。他麻木地上了船,麻木地掀开帘子,看着她没有半分声息的模样,麻木地将她抱在怀里。
上了岸,兵马司的司事,提醒道:“苏公子,这牵涉到绑架杀人,兵马司还需将……将她带走调查……”
后面的话没说完,已被身后的人狠狠掐了一把,他痛的龇牙咧嘴才住了嘴。再一转头,苏九渊早已上马离去……
星回原本心情十分不好,商瑜这个人,他十分不喜欢。昨夜的事情,他这个嶰谷出来的,竟然插不上手,令他更加气闷。龙潜死活不肯说这姓商的来头,自始至终也不曾做什么。并且看到那舟子里的姑娘碾茶制粥的时候,居然微微一笑就走了。
站在河边吹着风,星回就更加郁闷。身后有人凉凉道:“我其实也袖手旁观来着,要不要连着我一起骂一骂?”
他立时展了笑容,回头道:“我的月见做什么都是对的,谁敢说一句我跟他没完……”
“谁的月见?”她斜着眼瞅着他。
“你说是谁的就是谁的……”星回朝她身边靠了靠,“话说,你若是想我了,唤我一声,我马上就去了,何必亲自过来……”
月见转头就走,星回急道:“去哪儿啊,带上我呀!”
她头都没回,隐隐传来一句,“苏府,有兴趣你可以一起……”
星回想了几圈,想着方才苏九渊脸上的神情,觉着头皮有点发麻,返身坐回了河边。那种情景,他还是少看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