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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良禽择木而栖(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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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弓司长闻听此言,倒为之一振:

    “哦?如此你倒也说来。”

    他素好学问,向来不作假清高,谈论经济道理,一律只看事理,不拘和什么人攀谈。

    因此这男子虽说连个穷儒都算不上,不过是个奴才小子,可有主见,他倒也愿听上一听。

    那男子反倒愣了神,两眼直直的,他平生虽有些见地,可也有位卑低下的自知。

    他是个什么人,谁愿听个小厮讲道理。

    因此他胡扯闲拉这一大通篇,本也不是为让弓司长刮目相看,从此飞黄腾达,脱了这泥潭。

    不过是为了分散分散弓司长追究他们的心,早完了此劫。

    谁想着这大人,当真有些痴病,竟有听他闲扯的耐心。

    弓司长见他张口结舌,状似分外为难,眉心一紧:

    “如何竟不作声,难不成,又在诓我?”

    “不……不是,我……小的这就说来。”

    男子结结巴巴地道,可他哪有谈天论地的经历,不过两句话的功夫,脸上已胀通红,红炉里的炽炭似的。

    “你少些紧张,全当家常里外的几句话。”弓司长宽劝他。

    可他哪能不诚惶诚恐,一面作揖,一面将被细汗污得湿滑的手心胡乱往衣上擦:

    “也不是什么大见识,只是私心里想着,这‘忠心’二字是做下的道理,却也是为上的学问,想要下头人忠心耿耿,为上的也该以心换心,方得忠心。”

    弓司长犹似醍醐灌顶,身躯一震。

    男子见他不说话,只当他尚未清明他想法,便说得越发详了:

    “为上的,若是打鸡骂狗惯了,霸王一样的人,我们做奴才的,固然是惧他,可心里是不服气的,若是上位的,光凭钱财好处笼络人,家财散尽,人走茶凉,到底不长远,小的不知别的人如何,单看自个儿,若能遇上个极有德行,待下人又极好的主子,才甘愿长长久久随他哩。”

    弓司长眼珠蒙上蛛网似的尘雾,千丝萦缠,是心头不能讲说的阴翳。

    偶尔风吹面,游丝不定,似极了他无处着落,惶恐不安的心。

    竟是这小厮区区几句浅白直言,道明了他何故对陈暮成心生置疑。

    如今陈暮成面目全非,早非那初见时少年将军。

    遥想当年,他身披银胄,剑指苍穹,黑眸是莽莽黄沙中的剑戟,经了磨洗,有破坚摧刚之力,众将士,心甘情愿随他:

    “将军,您坐镇后方,弟兄们安心。”

    他一声大喝:

    “胡说!岂有睁眼瞧着弟兄们出生入死,我倒畏缩在后的,你们说,我是谁?”

    底下的人先是犹豫,而后热切:

    “您是将军,是战神!”

    他哈哈一笑,披风烈烈:

    “战神?名头太大,我当不住,可我是将军,战功我是头一份,自该扬鞭拍马,行最前头的。”

    他剑一指:

    “对面的羊羔子,瞧好了,我陈国兵勇将猛,个个都是浴血冲锋的好汉,哪像你们,单会缩在阵后头,躲闪惯了的乌龟王八!”

    兵将皆抚掌大笑。

    那听惯了刀剑相交,厮杀怒嚎的战马见着四下哄笑一片,哪懂这光景,不安地甩头踱步。

    稍时,便将铁蹄刨得尘沙飞扬,鼻息喷得飞沫横溅,好寻回铁马山河,壮哉壮哉的气势。

    倒是那时的弓司长,只拿得动笔杆子,耍不动大花枪的文弱书生,缺了武夫马革裹尸的豪情,忧心忡忡,有些瞻前顾后:

    “暮成,将军,那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您竟都丢了不成?您这前锋一打,可不是现成的箭靶子,多少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啊!”

    他笑,似曙光赫赫,如火迸发:

    “凭他们如何,有你们在,我倒不信我有性命的忧难,便真是我死劫难逃,也是天命注定的事,我既无所改,也就无所惧了。”

    不吉利,弓司长忙啐了一口,又叹息道:

    “您执意如此,我们也不做绊脚石,只好拿性命,护您周全。”

    他不推让,不作场面上的功夫,银齿一露,笑得愈发灿烂:

    “你们拿性命周全我,我亦会护得你们平安周全,同生共死,司长,你道如何?”

    弓司长见他意气风发,终于忍不住怀了笑:

    “甚好。”

    ……

    那样肝胆相照的情谊,那样个扬鞭慷慨,甘愿为弟兄,为将士,为百姓出生入死的人。

    弓司长又想,这天下,究竟该迎个怎样当家作主的人。

    他与陈暮成相交,见他体贴宽厚,又重情重诺,便想若是这人君临天下,定然心怀天下,心系百姓,因此如良禽择木,自以为是择明主而事了。

    可如今,尚未有黄袍加身之日,他便听不得人苦劝,一意的孤行,还有些暴戾恣睢。

    这样的人,真有让他甘愿臣服的德行?

    他弓司长,真要凭着旧相识的一点子情谊,鞍前马后,一辈子为他所驱?

    弓司长正迟疑,听得男子轻唤:

    “大人,大人?”

    他回神,却尚有些恍恍惚惚:

    “你说,我正好听着。”

    男子古怪地觑了他两眼,便又道: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殿下行事,也不讲个规矩道理,让底下人见着,怎能服气,何况那惨死剑下的厨子,祖上与小的祖上连过宗,又是打小的交情,如今他死得委屈,小的怎能不又惧又寒,还有些敢怒不敢言呢。”

    他许是旧事历历在目,一时竟有些义愤填膺起来:

    “说到底,犯了怎样的大过错呢?同样在府上做事当差,不敢妄称有多少功劳苦劳,却也不该枉送了性。”

    他喘了口气儿,挤眉弄眼地向陈暮成的居所努努嘴:

    “且您听听,他说得那些话,哪里像个明白主子?不过是劝他三两句,不爱听,打出去就是了,如何竟成了‘不分尊卑,指手画脚地要摆弄他’的大罪,他如今这样儿,倒很好,真要被立了太子,袭了位,只怕朝廷里的谏臣,都要死光了。”

    男子是意气之下的言语,可听着,何其的大逆不道。

    弓司长再不敢胡思乱想,眉一竖,手一指,恨不能指尖作针穿了线,将男子的嘴缝得密密严实才好:

    “胆大包天,委实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