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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家后,凌烟径直来到三清学院的后山上。大院里一片幽静,她从青石广场向巴西利卡大楼顶层一端的窗户看去。清风吹动着窗帘,老道士并不在他自己的办公室内。
她绕过大楼,沿着小径来到大院深处的树林里。小径曲折通幽,直到山崖顶部。越过林梢和山崖,便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空,以及远处的青山碧水和山水间的城市。老道士正在悬崖上的空地间,面朝着白莲河煞有介事的做操活动身体。
他显然察觉到了凌烟的到来,停下动作、头也不回的说道:“今天怎么有心情逃课了呢?”
凌烟没说什么,只是走了过去,微微一笑。老道士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你一定有问题想问我吧?”
“为什么这么想呢?”凌烟还是淡然笑道,有些意味深长,“真人你知道,我总有一天会问你一些特定的问题吗?”
“是啊……你是个特别的孩子,和元空一样,对自身充满了好奇。”老道士感慨的一叹。
“难道孩子不都是这样吗?”凌烟笑道。老道士只是微微一笑,反过来问道:“你想问什么呢?”
凌烟在空地间的石椅上坐下,淡然的看着远处的风景:“有时候我也会像小空那样,不经意间想到、或者梦到一些奇异的事情,似乎是某个人的人生和记忆,也许是我的,也许是别人的,也许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从爸妈和爷爷那里,我也了解了一些有关于此的传说。你们说我是个特别的孩子,这个‘特别’也包括这一点吗?我想……这应该不是因为我正处在一个好奇、叛逆和认同危机的成长阶段吧。”
“所以,你从你家人那里听到了传说的大体种种咯?”老道士也意味深长的一笑,在一旁坐下,“这些传说故事中有很多还是我传承下来的呢。所以……如果你想问的依旧只是那个问题,那么我能告诉你的,和你父母告诉你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你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这一点不仅仅是对于你,对于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
“你对小空也是这么说的吗?”凌烟看着老道士,问道。
老道士轻轻一叹,喟然道:“其实,我这样的老家伙或许知道很多蛛丝马迹,但是我不能随意的影响你们的人生。”
“那么……在这些传说佚事中,那两位将自己寄托在后世家族身上的先祖,他们之间的故事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是一个悲剧的故事吗?他们的前一次人生,前一段故事又是怎么结束的呢?”凌烟淡然的微微笑道,又专注的看着老道士,似乎这才是她真正关心的问题。
老道士看着她会心一笑,慈祥的神色又有一些复杂,包含着许多感慨和怜惜:“都说了,这些事情和你从你父母那里听到的,差不多……当然,故事之所以成为故事,传奇之所以成为传奇,就是因为它们很曲折。有句话说的好,这世上没有所谓的和平年代,只有和平的地方。即使在太平年景,血雨腥风、暗流涌动也总是有的,就更别说那些波澜壮阔的年代了。祂们的故事,与其说是发生在什么背景之下,不如说是贯穿了整个历史,自然充满了波澜和别离、爱恨与情仇,时代与众生的命运波折都反映在这些故事和传说中。”
“是啊,若非如此,也就称不上传奇故事了。”凌烟也慨然的微笑。
“他们的人生远比常人更漫长,而他们的故事充满了别离,这些别离也格外的漫长。可以说,这是一个关于分分合合的故事,就像历史本身一样。并非凡人却被束缚在凡世,在漫长的追寻中漂泊。即便偶然的重逢,短暂的相聚后又不得不在阴差阳错中分别。当终于在漫长的波折后、承蒙命运的宽容而得以过上平静的隐居生活,却并不意味着故事终于迎来了美好的结局。两人只能在终于放下或了却了此生的世事之后,在世人们并不知晓的时候告别人世,走进历史的迷雾中……但即使这样也并非结束。”
凌烟出神的看着远处的风景,微微动容,微颦的眉宇和隐约的微笑透露着一丝迷惘和一丝神往。
“也就是说……这个故事并没有结束,他们没有放弃和离开,只是在等待着下一个时机?”她轻轻笑道。
“可以这么说,但是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毕竟这样传奇的故事,一般人可不敢当真的。”老道士感慨道,摇了摇头。
“可是你不也度过了远比常人更漫长的人生吗?你或许更了解和理解这样的故事……”凌烟又微微笑道,认真的看着沈真人,美丽的双眸清澈明亮,“甚至你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故事吧。”
老道士悠长而又微妙的一笑,忽然显得高远而深不可测。凌烟这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平时总是无意间忽略了,沈真人在老顽童般的外表和举止下,其实是个经历了半个千年时光的长者。就像孩童向古井中扔下小石子,那些泛起的涟漪只是古井回应这些新时代的新人、这些依旧记得它存在的人。
“当然,我年轻的时候也有着自己的家人,有着同样意气风发的好友,还有各种鲜活的感情。只是他们作为凡人,生年不满百,人死如灯灭,所有爱恨情仇都随之而去。而我却得道获长生,一直活到了二十一世纪。现在我所认识的人,只有寥寥无几的那么一两个人,是和我一起从历史中走过来的。对于我来说,属于我的故事在当年故人们纷纷辞世时便停顿了。只要我还活着,这故事就不算结束,但故人们一去不返,这故事永远也不会再前进。现在的我,可以说只是曾经那个活着的我的一种延续,只是传承了我的智识、精神和力量。而那个曾经活着的我,便永远留在了当年曾经活着的时候。”
老道士娓娓说道,慨然的远眺。凌烟关切的看着他,又微笑道:“那么……你是否觉得,哪怕有一个不尽完美的结局,一个并不永久却拥有结局的故事,也比永远的苦苦追寻要好?”
“那么……等到你走得够远、失去得够多的那天,如果让你生命中所怀念的那些故人再次来到世上,只是带价是你们要经历没有尽头的聚散和波折,你是否情愿呢?”老道士也反问道,和善的微笑着。
凌烟只是轻轻一歪头,一会儿又露出了轻柔而平淡的微笑:“我想我当然情愿,哪怕只是为了还有机会再看他们一眼,看小空一眼。”
“是啊……虽然我对现在的生活并无怨言……”老道士也朗然而笑,“但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机会,我想我宁愿让那些故人们回来,继续存在于这个世上。也许,生命短暂的世人通常更在意自己的爱恨情仇是否有个结果,在意能否相伴相守,甚至在意生活中是否相合。但是对于人生到了我这般境地的人来说,这些想法、这种愿望都是奢侈的,甚至虚妄的。我只愿我所想念的人和我同在这一个世上,同在这一片天,同在这一个太阳、这一轮明月下,哪怕我和他们聚少离多,甚至分道扬镳,哪怕要走遍千山万水,走遍过去和未来,用漫长的时光去寻找,只要知道他们还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对我来说就够了。”
听闻真人袒露心迹,凌烟也深觉感慨。只要知道自己关心的人在世上某个地方,哪怕无法见面,便会觉得宽慰。哪怕有些知己和朋友只是曾有过一面之缘,从此便天涯海角,但哪怕只是在电视上看到那边的消息,心中便会不禁想起。当海上明月徐徐升起,天涯海角的众生都能看见这同一轮月亮。不知在历史上,是谁最早望月而遥寄情思,也不知江月是何年第一次照耀着人们。无数世代已经过去,人间代代无穷无尽,月亮还是那样由人们抬头共赏、遥为凭寄。月亮也好,天空也好,江水也好,虽不因人而存在,却在人的存在中成为了大家共同凭寄的对象。只要想到这世上有人与自己共此时刻,心同戚戚,就算有过再多的苦涩和离悲,此时也会感到一丝宽慰。
老道士又站起身来,临崖远望,慨然道:“人的爱和执着,所爱的和执着的……到底是一个结果,还是那个过程,亦或是这爱和执着带来的感受,还是……所爱和所执着的那个人或事物本身?或许常人的生命匆忙而短暂,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分清其中的区别。或许,大多数人本来就无法看清自己内心真正的愿望和所欲,因此总是会有遗憾和过错。但是在我看来,前三者都是虚妄,只有后者才是真。追求前三者的,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忘记初衷,甚至迷失,转而追求别的去了,但是对于短暂的生命来说,这或许又是正确的。”
“所以啊,比达到结果更难的是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老道士又转过身来,和蔼的看着凌烟。
凌烟只是淡淡一笑,感受着长风拂面,嫣然而端庄。她觉得此时自己已经释然了许多——哪怕只是暂时的。反正自己还很年轻,所谓的无忧无虑便是这个时候,无论是她这个特别的孩子,还是芸芸的普通人,在这个年纪都还有待发觉真正的自己。如果她和元空之间真的有一个漫长的故事,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不仅如此,她还害怕这个故事结局得太快。
她站起身来,轻轻抚了抚藏蓝色的水手服裙子,盈盈一笑道:“我知道了,那我就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