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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元夕。
陈国的习俗,元夕之夜,家家户户出门放灯,赏月,猜灯谜,吃元宵,庆贺团圆。
各家各户的青年男女,也在这一天,将自己打扮得焕然一新,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到大街上,男子看女子,女子看情郎,若是合了眼缘,有了钟意之人,便回家去转告父母,由父母差遣媒婆,往那家人家去求取八字,订立婚约。
街上,会摩肩接踵,人满为患。
但现在,正是清晨,街上的行人,还不过三三两两,一点儿也不热闹。
但也正因这分不热闹,才让甄璞显得那般怪异与突兀。
他的一只手,没了!
街上的行人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不认识他的人自然是对他如何没了一只手感到好奇,至于那一两个认出他的人,看见了他,却如遇瘟神,避之不及,一转眼,便已经没影了。
如今小皇帝一手遮天,威望正盛,还有谁敢和这被抄家的小荣国公多说一句。
没人敢上来搭话,甄璞就这么一个人,走向那片竹林。
……
幽幽竹林前,站着一个衣裳邋遢的和尚。
他年纪轻轻,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若是蓄上头发,一定会是一个迷死无数小姑娘的俊俏公子。
甄璞不认得他,他却定定地看着自己。
“这位公子,可是要到竹林中的竹舍去?”
邋遢和尚向他搭话。
这是他今天从宅子里出来后,第一个向他搭话的人。
甄璞道:“正是,不知禅师如何称呼,叫住我所为何事?”
甄璞捂着自己的断手,模样有些古怪,但这和尚却丝毫不在意他的手为何断了一只,他见甄璞顺着竹林里的小路走进去,便也拄起他那根树枝禅杖,跟着走了进去。
“小僧圆质,来此地,是为了渡人到彼岸去。”
这个和尚,正是圆质和尚,他跟在甄璞的后头,面无表情。
甄璞闻言,眉头紧锁。
他道:“圆质禅师是来渡我的?我有承诺在身,死意已决,不牢禅师费心了!”
圆质和尚却是摇了摇头。
“公子多虑了,旁人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僧却不以为然,好人要苦行苦修才可修成佛,那坏人杀人无数,**掳掠,一日觉得厌了,不杀了,便可往生极乐,这不是太便宜他们了,这哪里是‘佛法’,这明明是恶法。”
圆质和尚拈过一片竹叶,握在手中,道:“所以,小僧要渡的人,不是甄公子这般的恶人!甄公子放心便是。”
甄璞闻言,并未有半分不悦,也不再问他要渡何人,他只是朝前走,圆质和尚只是沉默不语,跟在他的后头。
不知不觉间,两人便已到了吴神医的竹林小舍前。
……
院中,吴神医披着一件厚厚的大衣,倚在门前,翘首盼望。
小医童桂皮在一旁搀扶着师父,眼中尽是担忧之色。
他怕那甄璞没有依约而来,自己的这个师父会急火攻心。
师父昨夜本就使了乌金针,人一下子苍老虚弱了下来,若是再受了什么刺激,只怕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桂皮不怕自己没能学成出师,他只是不愿自己的师父就这么死去,他一辈子救了许多人,老天爷理应给他一个好的结局。
桂皮踮起脚,也远远看着。
他的眼睛比起吴神医那双老眼昏花的眼睛来,要清明得多,也望得更远。
“师父,他来了!”
桂皮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那人,终究没有违背承诺,依约来了。
吴神医也看见了他的身影,但他却没有走出屋外,而是扶着墙,走回了屋内。
他不想再见到他,再看到这个仇人。
“桂皮,让他去你青黛师姐的坟前跪好,再将那碗毒酒给他!”
吴神医一夜之间苍老了近十岁,说起话来,也已经是有气无力的了。
“是,师父!”
桂皮知道不能让师父操心,年纪小小的他赶忙拿了那碗毒酒,出了屋外去。
他知道他要去“杀人”,但他却又全无畏惧,因为他要“杀”的,是害死自己师姐的坏蛋。
所以,他不怕。
甄璞推开竹门,进了院内。
桂皮端着碗毒酒,等候多时。
他见到他后边还跟个和尚,蹙眉,心内暗道:“你还想找人来给你超度不成?”
但这句话并未说出口,他只是冷冷道:“师父叫你去师姐的坟前跪下,然后喝了这碗毒酒,至于你的身后事,师父也自会安排的。”
甄璞没言声,圆质和尚也没言声。
甄璞自接过那碗毒酒,去青黛姑娘的坟前跪好。
圆质和尚也眯着眼,站到一边,看他跪着。
他像是那个在金鳞天梯上的圆质和尚,又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状态。
难以琢磨,难以测定。
如无人见过的佛那般深邃与神秘。
但桂皮只盯着甄璞,甄璞的注意力只在那碗毒酒上,两人都没有察觉出圆质和尚身上的那一丝诡异之处。
甄璞的右手捧着那碗能置他于死地的毒酒,没有半分的颤抖。
他仰起头,张开嘴,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火辣辣的,是一碗好酒。
但随即,那酒,便开始断人肝肠。
这酒,最是歹毒,旁人饮下,必受肝肠寸断之苦,必受尽百般千般折磨,比凌迟处死还要凄惨,死状及其恐怖,是人间少有的奇毒。
“啊——啊——”
甄璞腹中绞痛,再也无法跪立,倒在地上翻滚。
他面目狰狞,身体已经弓成了一只大虾。
吴神医坐在屋内的竹椅上,耳背,却也依然能听见屋外甄璞的哀嚎。
他是个救人无数的神医,却没想到今日会变成一个杀人歹毒的“老毒物”。
但他并不反悔。
恶人,若没有应得的报应,那这世上,人人都会去做恶人,谁还会去做好人?
而现在,这个恶人,正在自己孙女的坟前声嘶力竭地哀嚎着,正接受着他该有的惩罚。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这就是报应。
泥地被痛苦的甄璞刨出了一道深痕来,他咬牙切齿,涕泗横流,眼睛因为痛苦,怔怔地盯着那块墓碑。
墓碑旁的寒梅树受一阵冷风吹过,吹落下一瓣梅花来。
白中间粉的梅花朵随风飘摇,曼妙起舞,在墓碑前打着旋儿。
最终,那梅花落在了甄璞的头顶。
而甄璞,也终于停止了哀嚎,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挣扎了。
他,终于死了。
“阿弥陀佛!”
圆质和尚望着死去的甄璞,嘴角轻扬,拈花而笑。
他是他,也非他!
难以琢磨,难以测定,虚无缥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