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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圃一说出,天后忍不住笑出声来,竟不责怪他顶撞荣国夫人。
沈南蓼亦笑着站起身道:
“孝逸说的对,不过是吃个饭,哪里有什么名分?不如你坐老夫这里。”
说着便坐过去拉他的手,哪知孝逸嘟着嘴,仍旧站在原地。荣国夫人厉声道:
“不吃便快滚,这里由得你撒野使性?”
骂得孝逸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扭了头转身便要离开。
天后站起身道:
“好了,你们都不知道他心思。”
走过去拉着他的手,命苏德全在自己身边单设了一个座,搂着他坐下,道:
“可听好了?坐在孤的身边便要吃下这些粥和糕饼,不吃就只能坐在最外面去。”
孝逸摇头,眼泪一双双掉落:
“气也气得饱了,哪里吃得下?”
天后便用帕子替他拭泪,
“孤刚刚好些,你就来使性儿作闹,难道要一起病倒才罢休?”
拿起面前一碗银耳桂花羹,将勺子举起来喂到他嘴边。
孝逸本来对天后人前示爱的举动最为反感,这次却不同,含着泪吃了几口,方展颜笑道:
“天后这样,不是要让别人撕碎了孝逸?”
天后见他带雨梨花一般,刮了一下他脸颊:
“还饶上别人?这里只有你最最的矫情饶舌!”
又向沈南蓼笑道:
“今天竟刻意打扮了一番,难怪要坐在最头里。”
沈南蓼赔笑道:
“此番天后病倒一连两日水米不进,亏得孝逸嘴对嘴的喂药,竟是奇功一件,天后原该奖励。”
望向薛怀义和蓝家兄弟,见他们都是一脸的鄙薄神色,便干笑着不再说话。
天后道:
“这算什么?你原是不知道他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话竟是毫无原则的夸奖纵容,众人听了都觉刺耳。
荣国夫人便道:
“南蓼就是滥好人!此番病倒,也是这贱人撺掇着漫山遍野的混跑,哪有什么功劳?天后朝中事务千头万绪,却耽搁了这么些时日,大臣们都急得什么似的。要老妇说,此番这顿打他是难免的。”
天后笑道:
“休息几日也好,母亲不知,本宫多年操劳国事,自己感觉不知疲倦,如今小病几日,好好补补觉,顿觉神清气爽,真不知道这三十多年是怎么摸爬滚打过来的!”
握着孝逸的手,眨了眨眼,两人会心一笑。
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遑论笞打?
众人说着,便移步御花园。在那绿油油的葡萄架下,搭了些藤椅,秋千,这里原是天后和李孝逸经常流连戏耍之处,如今多了些人,天后没什么,李孝逸倒有十二万分的不自在。
这次宫人们长了见识,直接便将李孝逸安置到了天后身边。
却听荣国夫人道:
“天后这次生病,来势汹汹,可把大家吓得够呛!可知这身边若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早晚都是个事。说到底还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天后也应将这些十几年的老人留在身边,毕竟也是熟知天后的冷暖,不是一味的只图自己乐——“
天后点头,未置可否,却见薛怀义起身跪在天后脚边,泣道:
“臣自知不明事理,惹恼了天后,只求天后念在臣尽心竭力伺候了十几年的份上,解除对白马寺的禁令,让臣可以经常来后宫看望天后。”
天后冷冷一笑道:
“怀义,你自己说说,都错在哪里?也让太夫人和大家听一听,孤真的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吗?这些日子若无本宫罩着,你只怕早已被群臣撕碎。”
薛怀义忙叩头道:
“臣知错了,只求天后见谅,以后必不会再犯!”
捡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一一赔情,天后笑道:
“你不说,孤便替你说,这大明堂和万象神宫走水的事情是谁干的,你心里应该清清楚楚!你和孝逸赌气也就罢了,怎么竟烧毁了本宫的神像?此事本宫吃了哑巴亏,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若是被宋璟他们抓到了你烧毁宫廷的证据,如何放过你?到时只怕本宫要护着你,也是不能够。”
薛怀义伏地不语,天后又道:
“当年南蓼的时候,你跑到太医署大闹,弄得南蓼在朝中抬不起头来,这才伤心隐退:有了清儿卓儿,你又不依,撺掇着内侍省修理他们两个,背着本宫克扣他们衣食不算,还要威胁恐吓,吓得本宫走在哪里,都要将他二人带在身边。可怜清儿一个天聋地哑的,卓儿连汉话也说不利落,他们两个若着了你的道,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好容易把你封官许愿的平复了,你又开始大闹南衙,为着一个谁先走谁后走的小事,和宰相们置气。去年竟和御史台、御林军作对,派武僧在罔极寺袭击攸宜,大闹大理寺,将狄仁杰他们也弄得人仰马翻。你说说你的种种所作所为,孤只是将你圈禁起来,是不是太轻了些?如今你倒肯出来,不是看在太夫人面上,孤早已将你斥退!”
荣国夫人素日也听了一些怀义的劣迹,今日竟被天后细细点来,方知怀义果然捅了大篓子。便道:
“别的也还罢了,只是大明堂和万象神宫是由你多年监造而成,你竟忍心一把火烧了他们?可知天后为了建造此宫,被群臣上了多少折子?省了多少脂粉钱才建起来的?”
又骂李孝逸道:
“可知‘倾国倾城’这四个字不是空穴来风,天后哪里是为怀义扛着,明明是为你这个贱人遮掩。”
李孝逸便瞪起那双青白眼,不回荣国夫人的话。
荣国夫人便道:
“这个贱人天生一双白虹贯日的‘青白眼’,眼仁白多黑少,典型的克父丧祖之象,连天后也被他克得病重,可见是留不得!”
天后笑道:
“倒有人说他是桃花眼,流水性儿呢!母亲不知,怀义每次见了孝逸便要掐得起飞狗跳,他关在深宫里的一个人,又能碍得着外面人什么?本宫日日只怕他们一见面,便要撸胳膊挽袖子斗在一处,这次果然又是如此,传出去不是要被外臣笑掉大牙?怀义你自己说,本宫如何还能容你在身边?”
——天后对二人的事早已清清楚楚,看来生病对天后来说,并不影响她耳聪目明。
荣国夫人道:
“天后,不怕说句你不爱听的,这也是你厚此薄彼、喜新厌旧的缘故,怀义这十年也是给你宠溺惯了,只怕到了这个关头,他也是情难自拔。”
天后哑然失笑,
“情难自拔?母亲且问问他白马寺内藏了多少女眷?他又有多少个儿女?这些本宫何时查问过他?”
“他便有多少女人,也终究是天后的男人,心中日日念想的也都是天后。”
天后“哼”了一声道:
“此番倒学乖了,本宫还以为你躲在白马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
薛怀义垂泪道:
“昔日也是这般糊涂,都有天后诸般照拂。今日有了倾国倾城的美人,便将臣丢在一边,臣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他放个屁也是好的。难道每次争斗,就没他什么事?”
荣国夫人便道:
“果然如此,老妇亲眼所见,这贱人嚣张得紧,老妇说一句,他便一百句在那里等着,怀义乃是护着老妇才与这贱人冲突。”
天后见母亲如此说,也不好太过责难,便向怀义道:
“你只说你自己的!不要牵连旁人。孝逸纵有千般过错,剪了他头发,也算对他小惩大诫。”
——原来天后连这事都知道。
薛怀义听天后拼命护着李孝逸,也知再辩不出什么甜酸来,跪爬到天后脚边泣道:
“怀义自知年老色衰,无望再登龙门,只求天后暂息雷霆之怒,略微疼惜些,解除对白马寺的禁令,让怀义余生得空也能见上天后一面。今生——今生虽死无憾……。”
这话说得极为辛酸,天后想起他这十年的贴心陪侍,毕竟也是自己宠溺骄纵,怀义才到了今天这个样子,他一个走江湖卖艺的浑人,见识上如何能与李孝逸这种出身帝王之家的龙子皇孙相比?有些事只怕教他,他也永远上不了大台面的。
心下不忍道:
“孤也想和你有始有终,只不过你也该自己懂得收敛些,不要让孤在外臣面前太难堪。”
荣国夫人见女儿有所松动,忙道:
“阿弥陀佛,天可怜见!天后这样说就是原谅了你,还不快给天后斟茶认错!”
回望席间都是些时鲜果品,并无茶水,便向李孝逸道:
“也没个眉眼高低!还坐着干什么?快去倒茶!”
孝逸笑道:
“太夫人真是偏心,谁赔情谁自己倒茶,难道大师日后得了宠,我们还替他上床不成?”
说得众人前仰后合,天后将手指点到他脑门上道:
“这小猴子说话越发的没羞没臊,今日玩笑话也就是了,日后不可和太夫人这样讲话。”
孝逸手摇折扇轻笑道:
“小猴子只和大师玩笑,哪里敢忤逆太夫人?”
荣国夫人“哼”了一声,也不理会他。
薛怀义无法,只好站起身走出花园自己去寻茶水,不多时便捧了一把九龙镶金的茶壶进来。给天后小心斟上,天后又命他给荣国夫人和沈南蓼,李孝逸,乃至清儿、卓儿的杯子都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