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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逸听说苏德全和楚媛都已不在人世,暗自落泪,自去二人坟前祭悼了一番,脸上冷冷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宫中人都说小公子最是重情重义之人,如今这般模样,只怕是受了刺激,头脑也不甚灵光了……
一晃过了半月有余,天后对孝逸和清儿爱若珍宝,一时一刻也离不了。命人在承晖殿筑起高楼,自己书写了楹联“爱巢”,日日流连不去。清儿趁机跟着孝逸学习些书画音律,开心得不知如何,唯有孝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掌心握着那块玉佩心事重重。
天后只道他难忘前仇旧恨,便想起左羽林卫的事情,示意李昭德等人上折子,只说左将军陈锡因老迈提前退休,云麾将军去了乾陵,左军不可一日无主,力邀孝逸出山,担任副统领一职。
李昭德本对孝逸人品才华赞不绝口,见天后有意重新启用,也乐得送个顺水人情——折子雪片一般的上来,天后也暗赞孝逸人缘好,在外臣中有声望,心中却又担忧起孝逸的出身来。
只怕他做大了难以收拾,几次做狄仁杰工作,力主狄光远出任左军大将军一职。狄仁杰数度推脱,天后便拿出光远不来,孝逸就独木难支的样子来。一来二去就拖出了半个月的时间。
狄仁杰固然知道天后的“孝逸要的孤给不起”那句话,心知孝逸的那个出身始终要被天后猜忌,若要成全这个孩子,只怕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后盾不行,因此勉强同意光远来左军,也为孝逸的回归撑起了一片天空。
只是这些孝逸都被蒙在鼓里。
一日,正和清儿在床上厮混。孝逸身上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袍,见天后散朝回来,也不请安,只是蒙头大睡。清儿便伏在他耳边,用一根羽毛拨弄他鼻翼,孝逸翻了一个身,推开清儿打起了小鼾。
清儿向着天后扁扁嘴,了无兴趣的退到一边。天后笑问宫人道:
“狄仁杰他们可到了?”
宫人忙回说:
“已经到了承晖殿门前。”
天后说了一声“传”,却见孝逸一个机灵从床上跳起来,趿拉着鞋子连蹦带跳地跑进后堂,惊得清儿瞪大了眼睛,天后微微一笑,向清儿道:
“以后他若偷懒不理你时,你便说狄仁杰来了,他一准会这般跳起来。”
清儿便知原来孝逸哥哥混世魔王一般的人物,也有他听了害怕的人。
却说狄仁杰、李昭德和宋璟、姚崇等人刚刚坐定,孝逸便换了一件杏黄色织锦袍子,用幞头拢了头发,素素淡淡的来到殿内行礼。
天后见了也只是偷笑,狄仁杰等也是孝逸出事以后第一次见他,见孝逸依旧温温婉婉的样子,都替他庆幸平安归来,说了好些个安慰的话。
孝逸在旁边为各人煮上了茶,恭恭敬敬的奉到面前,只乐得李昭德一连串的夸奖赞誉。
天后便道:
“孤只说你们这样子会把他宠坏,休看他跟你们卖乖讨巧,在孤这里脾气却大得不得了,如今越发惯得霸王也似,以后可怎么办?”
狄仁杰便道:
“孝逸最是个知情识趣的孩子,若恃宠骄狂无知,也断不能引着天后大老远地亲去扬州带他回来。”
众人都道:
“生得天仙一般,又乖巧伶俐,原该被天后这般宠着。”
“只是这一发脾气便跑去做叛军,难道不该让他受些教训?”
天后当着几位元老重臣的面,终于发起了牢骚。这些话单独对着孝逸又不敢说,如今看着爱郎心情不错,才敢说出口。
宋璟笑道:
“天后明知道进了徐敬业军营,还要大老远的跑去寻找,费尽心思地捕了个活的回来,毫毛也不许伤他一根。如今却让下官等严厉执法,现成的人情都在天后这里,下官等才懒得去做这个恶人。”
“只怕以后四海升平,孝逸再和天后赌气的话,连叛军也没得投了。”
众人一起哄笑。
孝逸咬着嘴唇,垂头不语。
“他如何安置,孤是不敢再多言了,只怕不开心了又要说孤偏心”
狄仁杰便道:
“孝逸呀,你的人缘不错呀,有这么多大臣上折子请你出山呢。”
将奏折拿到孝逸面前。
孝逸双手接过折子,作揖道:
“各位大人抬爱,孝逸真是心中感激不尽。只是孝逸在外面颇多非议,此时出去,恐给各位大人添乱。”
“哪里,哪里,”
李昭德忙道:
“走出去便好,也只当出去散散心情。”
却见一名生得妖娆魅惑的男孩,笑嘻嘻的从孝逸手中接过奏折,拿在手里好奇的翻看。这男孩纤腰一缕,走路如同弱柳扶风一般,身上打扮也与汉人不同。
天后笑道:
“这便是苗山倮倮部的大王子蓝清儿,前些年苗王将他们兄弟两个进贡了来。如今只剩一个,和孝逸相处得甚是投缘,孤的身边也少不得他。”
姚崇便道:
“前几日云贵苗民犯边,只说要迎回两位小王子,难道这便是其中的一位?”
天后点头。
“只是这位小王子看起来乐不思蜀,那些苗民缘何不依不饶?”
“也不过是那个大祭司吴雪姑想要借机造反罢了,——此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得逞,不然我大唐的威严何在?”
姚崇本待劝说天后放人,无谓为了一个小子令生民涂炭,谁知道理都在天后这边,绕了半天,多说也是无益,便闭了嘴。
狄仁杰向孝逸道:
“如今左军副统领出了缺,神策军中也急需一位能够拉得下脸来管束他们的将军,孝逸可想一试?”
“孝逸死里逃生之人,和他们放手一搏,原也不在话下。只是军中都是天后旧宠,若管得严了,只怕就有人来撒娇告状,天后难免心疼,臣何必作这无用功?没的被人骂成拈酸吃醋,不管也罢。”
众人一起望向天后,天后忙摇头道:
“神策军小将与本宫再无瓜葛,如今本宫见他们,连眼皮也不敢瞭一下……”
说得众人忍俊不禁,暗道孝逸果然将天后制得服服帖帖,天后若能从此后只和眼前这两个少年厮混,倒也省得外臣多少头疼。
狄仁杰便道:
“有天后这句话,孝逸尽管放手去做。只是这第一关过了,本相这关却不好过,孝逸务必拿出真本事来,不然这从三品的归德大将军多少人惦记着,自当给这有本事胜任之人。”
孝逸听了一惊,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垂着头诺诺连声。
李昭德打了个哈哈道: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孝逸只消当场把关于副统领的述职写清楚了,呈给狄相完事。”
孝逸心下稍安,坐回桌案旁,由清儿研墨,又帮他扶好了卷轴,孝逸略作思索,提笔便写。
众人见清儿为他殷勤的忙里忙外,孝逸也是非常受用的接着,便知两人关系不同凡响,都暗暗称奇。
孝逸片刻写好了,恭恭敬敬呈给狄仁杰。他拿起来粗略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将卷轴传给了李昭德等人。
李昭德拿了,却咋咋呼呼的道:
“龙飞凤舞,孝逸人生得好,字也写得神采飞扬,章法架构怎么看都像是王羲之的亲传墨宝。”
又看了内容,孝逸便从古人军中八十四斩的治军法则谈起,历数各朝各代军纪松弛的恶果,将治理神策军分为三步:其一要严明军纪,有违纪者严惩不贷,其二要选贤任能,贬退庸才,堵死那些一心通过歪门邪路向上爬的奸佞之人的大门。其三要举办每年一度的比武大会。不论将军校尉,有能者居之,无能平庸者拿下。
众人传看了,一连声赞道:
“短短片刻功夫,就写出如此中肯的意见,果然是个可造之材。”
天后笑得合不拢嘴,
“孤的美人,不被你们追打下狱已经是万幸,哪有这样夸他的?”
狄仁杰却板了脸道:
“文笔虽好,内容也切中要害,只是对神策军的军力和实战的应对显然不曾涉及,但凡一支部队,没有一个有经验的主帅,遇到大事难免没有头绪一团乱麻,纵使军纪严明也是个傻子罢了。”
孝逸忙伏地拜谢受教。
李昭德马上拦住话头,
“狄相不说大家也知道,孝逸乃是初仕,自然没甚历练,也不妨事,放手让他去做,不出三五年功夫,便是一位治世能臣。”
姚崇也赞道:
“小小年纪,写出这样的文字,实属难能可贵。若参加殿试,不做个状元,也是位探花解元呢。”
狄仁杰正色道:
“这事和不得稀泥,孝逸的身份,哪里是那些科举出身的能比的?他若行差踏错,天后也会怪罪臣等教导不严,下官等如何吃罪得起?”
天后笑道:
“孝逸出去,一半是为了散心,有无建树倒在其次。诸公只需督促着他在朝廷法度内行走,不要离经叛道的才是。”
——天后最懂孝逸,唯一担心的便是他出去和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搅在一起,被人家利用来对付自己。
至于狄仁杰等人一力栽培孝逸,却觉得大可不必。众臣忙说领旨,说笑了一会方才散去。
三日之后,孝逸整肃停当,欣然赶奔左军军营。
此时的左军,大将军陈锡提前离职,副统领云麾将军陈易之被贬斥到了乾陵,昌仪和昌宗被流放到了巴蜀,陈家父子叔侄被撵得干干净净。
到得军营,诸将接着归德大将军四处巡行,那些人见他冷着脸不置可否,心中都七上八下,曾经怠慢过他的、顶撞过他的,都陪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只是左军一年来也懈怠得可以,校尉以上的军官,又都是陈家父子培植起来的亲信,对孝逸本就不服。因此来拜他的也是文齐武不齐,寥寥数人而已。
孝逸转了一圈,却不见培公,心中恼火,板着脸道:
“周校尉去了哪里?难不成又去侍弄他的鸽子?”
旁边忙回复,
“正是,如今仗着和天后去了一趟扬州,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归德大将军来了,他也不来拜谒。末将早上提醒了他一次,他也只是冷笑说,让大将军自来见我,我何必要拜他?”
孝逸细看时,此人正是左军中执掌军纪的定远将军尤同休,点了点头,“嗤”的一声笑道:
“小小校尉,好大的架子,如此本将军便去会他一会!”
也不要众人陪着,独自一人走进了周培公那个臭气熏天的鸽子房。却见培公忙着指挥军士给鸽子洗澡,鸽子房内泥水横流。
孝逸走进来,那些军士相互推搡,传递眼神,都远远地打招呼:
“大将军早!——”
孝逸微微点头。
却见培公忙得正欢,头也不抬将一盆脏水对着孝逸脚面“哗”地泼过来,带着鸽子的粪便和羽毛,直接将孝逸脚上一双崭新的白色鹿皮洒金线靴子弄得脏水淋漓、臭气熏天。
那些军士登时愣在当地,都吓得鸦雀无声,呆若木鸡般瞧着归德大将军。培公却没事人也似,转身向外搬那鸽子笼子。
孝逸眉头也不皱一下,走上前去帮着培公抬起鸽笼的另一角,两人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铁笼子抬将出来。
培公也不答话,打开铁笼将一笼鸽子放出,抬手向天空抛洒了一盆子玉米粒,那些灰尘落下后,便又弄得孝逸灰头土脸。
早上新披上的纯金镶绶带铠甲落了一层灰,宝蓝色的夹锦披风上满是草棍。培公身着布袍,虽然也是满头满脸的草屑,却没有孝逸那般狼狈。
孝逸将头盔卸下,抖了抖灰尘,笑道:
“培公就这般迎接归德大将军?”
培公背了手挺着胸脯,
“归德大将军,好威风的名字,培公这里臭气熏天,招待不了贵人,便请移步吧。”
转身进了鸽子房。
孝逸讪讪地在院中站了一会,也走进了鸽子房,挥手命众人离开。刹那间里面便空无一人。
孝逸四处查看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便将鸽子房门锁死,坐在培公身边,拿起了一只算盘,摇动着笑道:
“培公如今是要连本带利的急着催债不成?”
“要算账只怕大将军给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