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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忙什么?易之和昌宗都被下了狱,难道又恋上了别个什么?”
孝逸试探着问道。
“哥哥说得恁般正确,陛下身边何时缺过美男伴驾?休说那些控鹤监的了,如今洛阳城内来了一位善弹胡琴、琵琶的诗人,名唤赵子昂的,生得眉眼和故去的薛驸马有些相像,皇上和太平公主同时迷上了这位赵大才子,一掷千金的捧他,如今正不知这位鹿死谁手。”
“诗人?善弹琵琶?一掷千金?他又不是教坊的唱儿,捧他作甚?”
“哥哥有所不知,这位赵大才子原本不过是个巴蜀来的籍籍无名之辈,只因耍了一个噱头卖他的歪诗,从此便名声大噪。又生得浮浪风流些,求他作诗的豪门争相一掷千金。如今被建宁王武攸宁聘为记室,王府也不用他伏案劳形,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名头而已。这人便在洛阳城的茶坊酒肆间弹弹琵琶写写诗,惹得那些豪门贵妇争着抢着一睹芳容,反正如今他到哪里,哪里便火得一塌糊涂,生意盈门。连皇上也不知如何知晓的这人,化了名几次约他,他都躲着不见,急得抓耳挠腮的,一再去走建宁王的门路。这赵大才子却跟太平公主打得火热,成了公主的座上贵宾。娘俩的这件事传得洛阳城沸沸扬扬的,唯有哥哥关在这与世隔绝的紫宸殿内,事事不知情……”
清儿只当乐子,嬉笑着说给孝逸听。反正皇帝是个花心大萝卜,凭她去找谁,听来也只是笑话。
“这人也是个浅薄之徒斯文败类,此等上位做法和娼妓何异?若凭真本事传万世之作,才让我佩服!”
孝逸撇了撇嘴,头枕着胳膊,做出了一个轻蔑的表情。清儿只道孝逸茹酸,便劝道:
“前日听说皇帝来寻哥哥,哥哥也不给好脸色,惹得皇帝拂袖而去。其实咱们两个,一个是朝贡的人质,一个是死囚牢里的刑余之人,一辈子困死在这后宫里,除了重获皇帝宠幸,再没有个出头之日。清弟此来,自是劝谏哥哥,天下间美男才子多的是,莫看他现在故作清高推三阻四的,那是不知道皇帝的真实身份。一旦知道有皇帝惦记着,还不是削尖了脑袋挤上龙床?什么公主美娇娥,通通敌不过权势二字!易之和昌宗哪里就是死定了?指不定哪天再给放出来,到时候哥哥四面楚歌,再要翻身可就难了。”
孝逸虽知他一片肺腑之言,然则终究不对他脾气,一声不吭站起来,穿好衣裳自去外面洗手。
转眼到了长寿元年八月初十,清儿眼见孝逸越发的焦躁不安,便知他心中惦记着鸾哥儿那个小妮子,唯有想方设法替他排解,哄他开心。
去到皇帝那里,自言怀卿儿幼有佛缘,想去慈恩寺做个记名弟子。可巧孝逸哥哥也抄了两三个月的楞严经,和他一起去还愿烧香,也好有个照应。皇帝正忙着秋季殿试的事情,也懒得理他两个,草草答应了,吩咐早去早回。
两个秘密坐了车驾,径向慈恩寺而来。孝逸隐在车帘后头悄悄向外观瞧,两三个月没出门,连外间的繁华都忘了。车驾行至太白楼头,便想起了里面的羔羊美酒,不由得食指大动,搂着清儿道:
“亲亲的好弟弟,时辰还早,不如吃些酒水再去?”
清儿原本也是陪着哥哥出来散心的,哪禁他软语央求,忙不迭命停下车驾。两个屏退从人,静静的走上楼来。
那太白楼老板见孝逸携着一名清纯美男缓步上楼,忙过来打拱作揖,也不敢称呼他什么,恭恭敬敬让进了里间。替他二人上好了酒菜,又叫了两名小唱,方高抬着脚步掩门而去。
清儿便笑道:
“哥哥显见是这里的熟客,这老板见面连招呼都不打的。”
“清弟出来得少,这里的酒水煞是甘冽爽口,哥哥每到了楼下,都想着上来啜饮几杯。”
看那两个小唱只有十三四岁年纪,梳着抓髻,颇有些姿色,不由得想起了和卿卿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年她也是坐在门首,垂着头一直鼓瑟,那件温暖的灰棉夹衣,世上再也寻不出第二件。
又想起清明那天,娇憨的鸾哥儿为自己出头,在楼下和昌宗动刀子。转眼连她也要出嫁了,还有什么样的女孩再能走进自己的心房?
转念一想,世间多少痴心男女,能够最终走到一起的又有几个?属于自己的,唯有那位游遍花丛的花心皇帝,好的时候捧得上了天,翻脸的时候锁在后宫人影皆无……
心中烦闷不由得多喝了几杯,却被清儿劝着,好说歹说抢下了酒杯。孝逸便说要去小解,摇摇晃晃站起身,推开清儿,走到过道里四处逡巡。
仿佛周培公、卿卿、鸾哥儿、光远和光嗣这些人都在眼前晃,太白楼有他太多的回忆,失意时,好兄弟三两银子一桌的简陋酒席,没过门的爱妻那件永远暖在心头的灰棉夹袍,还有那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挥着手招呼他哥哥:
“娘亲嫂子备好了酒菜,哥哥早些家去……”
这些人早已去了,却在他心头划下永远的伤痕。一个人倚在那楼梯扶手旁边,孝逸的泪水夺眶而出。旁边人来人往的过去,孝逸只是垂着头,抚着梁柱的云龙雕纹出神。
忽听左近的一间包房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门,有人议论道:
“过道里那人,忧郁哀伤的样子我见犹怜,怎么竟有些像那个天下第一面首?只管倚在楼梯拐角处卖呆。”
另一个却道:
“身材相似罢了,不是说因为犯了重罪,给皇帝关了起来!马先生这么说倒吓了老夫一跳,险些将这杯好酒也洒了。”
一屋子人便笑起来。一个略带些巴蜀口音的年轻男子,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洛阳话嘲道:
“怎么你还仰慕他?不过是女帝的后宫嫔妃小妾,和那丽春院里的小厮们有甚差处?专一卖给皇帝一人罢了……”
七八个人不怀好意的一起哄笑。便听那个年轻的声音接着续道:
“我赵子昂平生最看不起吃软饭的小白脸,听说这人弹得一手好琴,又会唱两句淫词艳曲,顶多不过是倡优技工之类罢了,李家的男人混到了他这个份上,不如早死早好!”
那马先生却阻道:
“话也不是这么说,子昂现在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今年秋季殿试再拿个状元魁首,更加少年得志。多少人比不上你,就说这个李孝逸,小小年纪,合族都给屠戮殆尽,被皇帝看上了,做不做面首的还由得他?”
“不是他心甘情愿,为什么不肯咬舌自尽?哪怕自己绝食饿死,也比失却节操好得多。你们洛阳人也别往他脸上贴金,子昂在巴蜀时,便听说他的多少风流韵事,什么三斗薛师啦,什么和那陈家兄弟争宠恶斗啦,表面上目空一切,千金难买一笑,上了床却无所不为的,比那娼妓还不如!哪里是什么有节操的男子汉大丈夫?”
赵子昂年轻气盛,仗着点酒气,伶牙俐齿的和众人越辩越勇。旁边一老者打断他道:
“那诛杀酷吏总算是他的功绩吧?丘神勋、周兴作恶了多少年,大周朝衮衮诸公,谁见了这对恶魔不是心胆俱裂?还是人家浅笑轻颦的几句话,就将这俩货送上了断头台,再骂他是面首小白脸,老夫第一个不依。”
这老者说完,不住有人拍掌附和。赵子昂在旁只是冷笑。那马先生却意犹未尽的幽幽道:
“洛阳人见过他的都传,‘平生未遇美檀郎,便做皇帝也枉然’。你等不是陛下,焉知美男的妙处?”
说得席间众人再度爆笑。一起打趣他道:
“你老人家若好这一口,尽管去永安坊找那位凤凰公子,听说这人凡事模仿天下第一面首,只因在洛阳街头见过一次李孝逸和江湖中人动武,便在十冬腊月都穿着雪白的单袍,冻得瑟瑟缩缩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还说这叫楚楚可怜、最惹人疼……”
又一人接茬道:
“这凤凰公子收银子虽贵些,聊慰相思之苦也还可以……“
就在这爆笑声中,房门被呼的一声拉开,便见孝逸铁青着一张脸,攥紧拳头,凶神恶煞的站在门口。向着房中凌厉地扫了一圈,将目光停在当中一人身上。
但见这人二十三四岁年纪,生得肌肤雪白,唇若涂朱。身穿一袭橙色锦缎长衫,头上带着书生巾,手摇折扇,眉眼身材几乎和故去的薛绍一模一样。却对孝逸满眼陌生,浑不在乎的和他傲然对视。
众人心中忽的一沉,都暗叫不妙,走廊上那人垂着头,原本光线不好也看不清他容貌,这次却看得清清楚楚,不是那位被大家嚼碎了舌根的天下第一面首又是哪个?
“足下就是那位砸琴自荐的赵子昂?”
孝逸冷冷问道。
“正是——”
赵子昂从众人神情中已猜出了八九分,情不自禁站直了,却毫不畏惧的抬起头。
“在下虽没什么节操,可是以足下在砸琴自荐故弄玄虚的所作所为,也未必是什么高风亮节的谦谦君子……”
孝逸一步步走进来,来到了赵子昂的桌案前面。两人身量相等,俱都容颜俊秀,可惜却血头公鸡一般对视着。
“学生砸琴自荐,卖的是自家的诗集,可足下卖的是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赵子昂这句话冲口而出,直吓得众人险些背过气去。即便有人想劝,也全都被吓了回去。但见李孝逸面上由青转红,额头上青筋暴跳,嘴唇颤抖着一言不发,抬手哗的一声,将那个桌角掀个底朝上。冲上前几步,扬起拳头,对着赵子昂劈胸就是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