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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四月天。
日子就是这样过得不知不觉。莫道士看着远处的城市,高大的城门楼因为距离变得只有茶壶般大小,进出的人们就像随风滚动的灰尘。尽管如此,莫道士还是将城门上的字看的清清楚楚。
奈何首府,这个王朝的国都,这块大地三分之一人口的中心。
这座城镇里有着最精英的军队保护,还坐落着两大家族,强大的力量使得最猖狂的妖王也不敢前来冒犯。只是…
莫道士叹了一口气。
“你叹气可是稀罕事情。”一个男人出现在几步远的地方,与莫道士截然相反,他穿了一身黑,在太阳下格外显眼。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细长的眼睛里闪着锋利的光。
“看来你果然不是纯粹的道士。”
“老黑,你又知道了。又是两个人出现,同样的悄无声息,像是漫步荒野的幽灵。说话的的是一个银袍男子,此刻他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
被称作“老黑”的黑衣人微微皱眉,也没理对方的挑衅,接着说道,“这里是你们的首府,按理来说是不会出现这种事情的。”老黑说话时手指着一个方向。
地上趴伏了几天的草叶终于抬起头,娇嫩的叶片上还沾着水珠,经过雨水的洗刷后,草叶展示出令人心醉的绿,就如这清新的空气一样。在这些生机勃勃的生灵上,两具尸体正安静地躺着。
“嘿,还不错,有种。”银袍男子笑着道,“就是不知是谁家的手笔。”
“你可算了吧,”老黑似是鄙夷地看了银袍男子一眼,“这两个人身上找不到伤口,只有,心脏凭空消失了,而且我还发现一个有趣的地方。”说着他走到两具尸体旁,抬脚用力踹了下去。亵渎尸体是非常不敬的事情,但另外三人没有阻止的念头。
咚。
尸体发出一声沉闷的响,随后是一阵磕擦磕擦的声音,像是正在碎裂的石头,裂纹从中心慢慢往外扩散,最终整块石头化为无数碎块。
两具尸体就这样在四人面前化成粉末,像是大火过后留下的灰烬,只有那身衣服留下了他们作为人存在过的痕迹。
“喏。”老黑将手探进灰烬堆抓了一把,随后让手掌在空中张开,很快风就将它们吹散。“你们看,多好的灰啊。”
这句莫名的话没能引起在场三人的反应,只是银袍男子脸的上戏谑已经不见。
“还是谈正事吧,你们约我出来可不多见,还是三个一起。”最后还是莫道士开口打破沉默。
“什么正事?能有什么正事?”老黑将手拍干净,声音提高了几分,“不,我的意思是,这个就是正事,难道还有其他事情吗?”他张开手掌,瘦削细长的手指上印着惨淡的白,再看不到一丝灰烬。
莫道士转头看向另外两人,银袍男子自从尸体变成灰烬后便一直很沉默,此刻他仍是不做声,似乎在很认真的想着事情。这时,最后一个人总算说话了。
那人穿着蓝色衣服,他拿出一张纸,说道,“拿出来吧,都直接点。”然后他将纸条递了过去,对莫道士说,“你看看吧。”
莫道士接过来,纸条上写着这么几个字。
迟早都是灰。
字迹只能说是工整,甚至一些地方还有突起的墨渣,看得出来字条的主人对这件事相当不在意,连好好磨墨水的功夫都不给。
莫道士将注意力从字转移到纸身上,这时老黑叫道,“别看了,普普通通,我看那些小店铺里一大堆。”他的手上也拿着同样的纸条。
莫道士又看向银袍男子,不出意外的,对方手里也拿着同样的几个字。
“你们怎么看?”他问。
“很不错。”蓝色衣服的男人这样说道。
银袍男子仍然保持沉默,他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老黑耸耸肩,摆出无所谓的姿态,但莫道士知道这是表象。
“这是挑衅。”老黑合拢的手指重又摊开,渐渐变成爪的形状,“这算什么?一张涂鸦样的纸,就这样放在我床头上,等我自己看到?!”老黑说话时手指也在动着,一缕缕黑气在他指间散发,散发着死厄的气息。
“很久没碰到这样的事情了。”银袍男子终于开口说话,比起老黑,他要沉稳不少。“你知道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吧。”
这句话是对莫道士说的,莫道士还没来得及回答,老黑就抢先一步开口,“他?也许会明白一点,但也只是一点。”他说话时目光在莫道士身上扫着,“你们以为他能懂多少,一百六十三年。”
老黑说的数字是莫道士的年龄,“只到我的十分之一,多一点,他能懂什么?”说罢他又指向粉末的方向,“你看,它知道我们来了,于是就演了这一出,这是什么?立威?给我们看灰是什么样子?”
莫道士便不说话了,倒是银袍男子劝诫似的道,“你太激动了。”
“是吗?我觉得还不够呢。”
“好了,我们不是来说这个的。”
或许是觉得太吵了,蓝袍男子终于开口,意外的是,他一开口,另外两人便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老黑撇了撇嘴,但终究没再说下去了。接着蓝袍人转向一旁安静的道士。
“你有什么看法?”
“暂时没有,过段时间吧。”莫道士的回应很简短,就像老黑说的那样,他一时还不知道这件事到底透露了一个怎样的信息。莫道士心里有一个猜测,他犹豫着要不要说。蓝袍人却先他一步说出来了。
“又有一个东西要出现了。”
这句话像是一个咒语,天地间凭空出来了一股冷风,带着严寒在空中呼啸,远处的树林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草叶紧紧的趴伏在地面上寻找依靠,原先附着在叶片上的水珠沁入地面,尸体化成的灰烬也被刮走,很快地面上只剩两幅盔甲,以及淡淡的白印。
要下雨了,莫道士望着突然变得黑寂的天空想着。
四月的徐王朝,是雨的季节。
滴滴嗒嗒,雨点不负众望的来了,这样一来,地上残余的粉末也不见了,盔甲在雨水中闪闪发亮,看得出来,主人对它寄予厚望。
“那个男孩,送到了么?”
莫道士突然回过头,对蓝袍人问了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到了,不过我没进去,就把放在门外,如果他机灵点,昨晚那场雨应该是淋不到。”
莫道士点点头,还想说点什么时,一阵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声音很急促,正在往这边赶来。
他转头对着来人的方向,不止是他,另外三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嘿嘿,是谁呢?”老黑阴恻地笑着,手上的法力已经褪去。
银袍男子想了一会,“该不会就是他?”他重又拿出那张纸,能将这种东西在三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放在身边,实在是让他难以安心。或许就像蓝袍人说的那样,又有一股力量要出现了。
那这股力量的主人,或者说掌控者又会是谁呢?银袍男子望向来人的方位,眼睛因为专注不自觉地眯起,他相信另外三人也是一样的心情。
真好奇啊。
于是四个人就这样静静的站着,像是等待兔子来撞的木桩。但他们很快就失望了。
来人到这里其实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几人提前感知的原因是因为深厚的法力,因此在对方一步步走来的同时,四人便用法力暗暗去感知一切。
对方体内并没有一丝法力的存在。
“看起来更像个倒霉鬼。”老黑失去了兴致,但很快眼里又开始闪烁兴奋的光,他转向莫道士,挑衅似的说道,“我想你没空管他的,对吧。”
终于,那人还是跑了过来。他还不知道自己被冠上了“倒霉鬼”的称号。
“倒霉鬼”先看的是地上的盔甲。
“他们呢?”他打着油伞,头发披散着,眼角有一些皱纹,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人。莫道士注意到他的衣缘上绣着金色的纹路,整身衣服染着颜色很深的黑。
“死了。”老黑满不在乎的回应道。
“哦。”倒霉鬼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那他们人呢?”
他神色没有一点儿的变化,语气也不见波澜。老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眯上了。“化成灰了,骨头都没有留一根给你。”
“哦,这样。”倒霉鬼还是点点头,随后低下头,望着盔甲陷入沉默,不再有什么动作。莫道士注意到这片地方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地上那两具尸体应该是他的下属。
“行了,你可以走了。”见对方不说话,老黑不耐烦的挥手,他并没有察觉到异常。
这时,倒霉鬼抬起头来,问道,“那,请问是谁杀了他们?”
他这话本身没什么问题,至少语气和神态上是询问的意思。但老黑却不管这些,瞪眼道,“想报仇吗?我杀的。”
嗡!
金光毫无预兆的从四人脚下升起,晦涩而神秘的符号源源不断的出现,直到排满地面。与此同时,一轮金色的阴阳符印在距离众人百米高的空中升起。地面与空中的金轮相互交印,圆柱形的光芒将众人包裹在里面。
“真有意思。”老黑眯着眼睛,“活够了?”虽然这道光芒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但对方明明没有法力。
跟他同来的其余两人似乎也有了兴致,只有莫道士,他在探查金光后大概清楚了这一切。
“你是篆师。”他走上去。
“封天胤。”倒霉鬼自报了姓名。
“徐天风新封的护国法师?”
“不算新封,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封天胤说话仍然不紧不慢,莫道士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敢独自一人跑到这里。篆师,本身不能修炼,却能赋予器具非凡的力量。这是篆刻大师的自信,他代表着首城三分之一的力量。
“我听说这次有两个护国法师,他没来吗。”
“她不怎么喜欢出来走动,我就只能孤身犯险了。”封天胤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他一笑,眼角的皱纹便再藏不住。这就是凡人,不论取得多大的成果,都只有短暂的一生可供他们享用。短短数十年的人生会让人失去许多东西,最重要的就是在见识这一条上。
妖族动辄数百年的生命让他们拥有与生俱来的优势,同样,数百年的生命历程会让它们认识到不少的东西。它们见过了太多,因此学会了谨慎,但人却不一样。
“还好他没来。”莫道士声音低的像蚊虫的低语。
“你在说什么…”封天胤没能听清,对方的声音太小,他蹲下身子在盔甲上一阵摸索,等他再站起来时却发现漫天的金光已经不见了。
那些神秘而宏伟的符号纷纷碎裂,最后消失,封天胤看向另外三人,他们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身上多了些东西。
黑色与银色的气息从两人身上发出,就是这些东西打碎了他的篆器。封天胤就这样站着,现在的情况实在超乎他的想象,他明白,自己的性命已经握在眼前这四个人手上,像是随时可以掐灭的烛火。
“那个男孩呢?”封天胤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就是这两个人跟着的那个男孩。”
尽管深陷危局,他不认为对方真的会杀自己,因为他的身份。
封天胤并不寄希望于“护国法师”的称号能威慑到他人,但他坚信,在自己亮明身份的情况下,对方不可能,也不敢杀自己。
最近愈来愈活跃的群妖之地让三大王朝感受到了危机,调动篆师,符咒世家与道士们联手,但这些人数量实在是太少,普通士兵占据人数的绝对优势,却对妖兵有心无力。那些钢铁一般的怪物对凡人来说像是无法消除的梦魇。
但篆师却能改变这一现象。
他们没有法力,却能在天地中汲取力量,然后再兵器上刻下篆文,于是凡人也能够杀妖了。
篆师也因此被人推崇,得到尊敬。而现在,一个国师级别的大篆师如果被人所杀,那凶手将承受三大王朝的怒火。
老黑往前走来,黑气随着他的步伐前进,像是黑色的火焰。
封天胤拿出一个小铜块,他想说,不管是谁杀了他,都会被人永远的记住。
但老黑显然不想听他说话了,黑色的火焰砰然爆发,像一头凶猛的野兽般往前扑咬,想要撕碎它的猎物。封天胤这才慌乱起来,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样…
求生的欲望使他急速思考着自保的方法,他身上有不少篆器,一次扔出去应该能挡住这下攻击,但这需要时间!
黑色的烈焰已经到了眼前,封天胤甚至能闻到一股腐朽的味道,那是死亡的气息,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处了。
这位还算年轻的护国法师想要闭上眼睛,既然躲不过去,那就算了吧。
只是可惜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因为他竟然将事情想完了,但死亡还没有来临。耳边渐渐有了声音,是嘈杂到令人分辨不清的交谈声,吆喝声以及斥骂的声音。
封天胤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街道的屋檐底下,脚下是被磨平的青石板,街上的行人三两成群,从眼前走过,刚才的一切似乎都是幻觉。
但身旁站着的白衣男人告诉他,那是真实的。
“没事了。”莫道士说话依旧简短。封天胤赶忙道谢,他知道是对方救的自己。但对方并没有接受别人感谢的兴致,转身就要走。封天胤看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追了上去。
“我还有问题想要请教。”
莫道士回过身来,道,“你那把伞是你自己没拿稳丢了,不能怪我。”
“不是…”
“我知道,你想问他们的身份。”
封天胤张了张嘴,自己心中所想被看穿,说出来反而更利索了,于是他问道,“刚才那些人是…李朝中人吗?”
莫道士摇摇头。
“不是。”
“总不可能是万朝…”封天胤吃惊道,“万朝跟徐氏王朝可没有什么纷争。”
“没有纷争?”莫道士笑了笑,“如果非要做点什么,需要理由吗,再者,理由是能制造的。”
这句话让封天胤如坠冰窖,但莫道士下一句话又将他捞了出来。
“不过,你的想法是没错的,没有人会轻易地来杀你,不管是敌是友。”末了他又加上一句,“最好是不要出城了。”
“那…那个孩子。”
“我完全不知道。”
至此,莫道士转身告辞,他走的匆忙,似乎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封天胤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对方刚才的话似乎是把万氏王朝也排除在外了,那还有谁呢?这世间就三个王朝,李王朝是他第一个怀疑的,但也被莫道士这个救命恩人肯定的否决了。
总不该是徐王朝的人。
这时,一把伞举到了他的面前。他低头望去,是一个小姑娘。
“有什么事情吗?”思绪的混乱让这位国师有些烦躁,但他还是尽量用上温和的语气。
“给您的。”小姑娘兴奋的将伞来回晃荡,“我认识您,您是国师大人,上个月祭器的时候我看到了。”
上个月。那应该是“朝歌”在军队大规模铺开的宣告日,至此,传统的加急信报和烽火台被取代,改用篆器来传递信息。那是封天胤一力促成的。
“这么大的雨,您应该是没带伞就出门,结果回不去了吧,呐,我这把给您。”
封天胤看着在眼前摇晃着的伞尖,他问,“那你把伞给了我,自己要怎么回去呢?”
“呐,我家就在那里,不远的。”小姑娘手指向对街,确实不是很远。
“那行。”见此封天胤不再犹豫,他将伞撑开,结果发现竟是把小红伞,只能勉强的遮住自己。
“你这…”这让他苦笑。于是小姑娘便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眼睛盯着地上的缝隙,用瓮瓮的声音解释道,“娘亲说我用这个就很够了,国师要是觉得小的话…其实我家里有大一点的伞的。”
这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即使年龄还小,也隐隐知道眼前的人是对整个家国作了很大贡献,对自己现在的安定生活起了很大作用的人。
“那没事,来。”封天胤牵住小女孩的手腕,走到了屋檐的边界。雨水顺着瓦片滑落,编织成密集的水帘遮挡住行人的步伐。这样的伞显然是不够两个人用的。于是他将小女孩抱住,一步步走了出去。
“哎,国师的家也是在这个方向吗?”
“不是,我先送你回家。”
“那国师就可以把伞换成大的了。”
“不用,这把挺好。”
“呀,国师…”
“嗯?”
“你淋湿了…”
“呵,不碍事的。”
雨点越来越密集,它们在砖瓦上敲打出咚咚的响声,将路上行人的交谈声吞没。发生在雨天的秘密也因此变得格外容易守住。
但有些事情它就该是纸里的火,怎么也包不住。
封天胤摸着胸口的位置,那里有两块铜片,属于两幅盔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