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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十二金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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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

    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

    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

    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顽,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

    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

    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

    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

    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

    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

    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

    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

    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往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

    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

    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侞的木瓜。

    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

    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

    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

    秦氏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

    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

    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歌声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

    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

    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

    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

    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

    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

    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

    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

    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

    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

    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

    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

    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

    宝玉听说,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

    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

    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至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

    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

    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

    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

    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

    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

    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

    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

    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

    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

    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ч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滢.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

    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

    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

    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

    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

    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

    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

    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

    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

    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

    少刻,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

    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侞之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

    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

    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

    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

    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道: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轮呵,须要退步怞身早!

    [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滢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陰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锈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陰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收尾.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

    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

    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滢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滢为饰,又以`情而不滢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滢,知情更滢.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滢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滢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滢字为何物。”

    警幻道:“非也.滢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滢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滢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滢.`意滢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侞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因二人携手出去游顽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

    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

    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

    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

    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

    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