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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庆虎一愣:“平时你都是人叫不动,鬼叫飞跑的,今天怎么了?”
四毛脑子快,脱口而出:“我去了你不就变成鬼了吗?”
“得得得,我不跟你斗嘴,你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样子?”
四毛叹了口气:“以后赌场不能去了,断了生计,我正发愁以后的饭碗子在哪里,家里还有两个老的得靠着我吃饭呢.”
“前几日刚听说你斗垮了一队过江龙,现在名声大得很啊,沔口大大小小那么多暗局子,谁不让你进了?你还愁找不到吃饭的地方?”
四毛一愣:“你听谁说的?”
“还用听谁说?这些日子江湖上都在传,你现在的风头可比徐三还大呢,都吹神了,说什么你是沔口宝官中的第一高手,善用鬼手,深藏不露呢…….”
“屁…”四毛从牙齿缝里蹦出来一个字,恨恨的骂道:“这是害我不死啊,一帮吃饱饭没事干的,瞎扯淡。”
“得,我请你下馆子,咱们哥俩有日子没见了,今天好好聊聊,有什么难事,没准我能给你当个臭皮匠呢。”
听到这里,四毛微微动容:“先说好啊,不是我不讲义气,我身上就剩几个大子,吃两个烧饼倒是够,下馆子不够,得你请客。”
马庆虎很轻蔑的哼了一声,有点“这都不是事儿”的意思,当先迈步领路,走路的姿势很有点意思,迈左腿,拖右腿,颇有几分小儿麻痹患者的神韵,四毛知道这也是黑社会特有的走路姿势,显得自命不凡。
四毛脑袋都大了,赶紧和他保持距离:“能好好走道吗?”
“能。”马庆虎回答倒也干脆,话音未落,变回了正常人走路的姿势,健步如飞。
两人穿街走巷,来到了距离码头不远的一处饭馆,这饭馆门前搭着两张条凳,条凳上隔着快门板,很多短打装束的人或座或蹲,围着门板,人手一个粗瓷大碗,碗里面的饭堆得老高,就着面前的卤干子、腌咸菜之类的菜碟,都埋着头闷声发大财,吃得呼呼噜噜,这也是码头一景。
沔口临江的位置有不少这种饭馆子,很多是夫妻档,也没有店伙计,白天卸下铺子的门板在门口一搁,贩夫走卒和力工挑夫之类的就往围着门板一座,十个大子管饱,被称为吃门板饭,专做的穷人买卖。也有身上不装隔夜财,或者是赌赢了钱的,稍微有点身份的,就会进店里去,叫了几个酒菜慢慢吃。当然这种小饭馆离那种豪华酒楼是差着十几条街的。
店老板四十多岁年纪,和马庆虎显然很熟,远远的就开始打着招呼,陪着小心。自古以来做小生意的对黑社会显然都是一样的态度,小心巴结,不敢得罪。
“老三样,酒要真,别兑水啊。”马庆虎熟门熟路。
“哪能呢?快里边请。”老板回答得很溜。
店子里面的店面不大,也就五六张桌子,散座着几个人,一股油烟合着菜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两人找了个靠墙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店老板手脚利索,不多会的功夫,两荤一素三个菜、外带一壶酒就上齐了。菜是一碟花生米,一盘凉肘子切片蘸蒜泥,外带一盘红白相间的溜肥肠,虽然装菜的盘子不是很规整,但闻香识味,四毛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老板的手艺倒着实不坏。
马庆虎为四毛斟满了一杯酒,然后问道:“你刚才说再不能去暗局子,到底怎么回事?说说吧。”
四毛一扬脖子,一杯酒下了肚,才开口将前几日在徐三刀场子里遇到两个老千,徐三刀给钱让他出手,然后他怎么设局,最后对方怎么上门寻仇,以及怎么被老娘逼着戒赌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马庆虎听得兴趣盎然,不住的给他添菜加酒,一直听到最后,带着满腔遗憾的说道:“你在暗局子里摸爬滚打大的,现在你老娘一句话,这一身的本事就全都白瞎了,我都替你惋惜。还有那徐三刀,这几年混得风生水起的,有钱有势,在漕帮的沔口这个码头上俨然是一方霸主了,即便是在整个漕帮里,也渐渐有登堂入室的势头了,跟着他混没准还真能吃香的喝辣的。”
漕帮是因水而生的江湖帮派,如果谈及他的势力范围,实际上是分布在整个漕粮运输的千里水道上,所以说漕帮的势力范围非常广,但正因为广,漕帮很多地方鞭长莫及,就不得不与地方上的势力妥协和分一杯羹,也有一些地方势力借助漕帮的力量或者打着漕帮的旗帜盘踞某一处的,所以漕帮也有水上势力和地方势力的区别。而徐三刀其实就是漕帮地方势力的代表之一,所以马庆虎才说他风头正劲,有在整个漕帮大势力中登堂入室的势头,就好比地方官吏进京的意思。
四毛用筷子扒拉着面前的几颗花生米,漫不经心的说道:“谈江湖道上的门路,你比我懂,谈到赌,我比你见得多。别看我娘瞎了眼,可心里像镜子似的透亮着呢,比我那个糊涂爹不知道强多少。别的不说,六七岁开始跟着我爹在赌场里混,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知道多少,但有一条,我就没见着有一个老赌鬼能得善终、能因赌安身立命的,命好的悬崖勒马,命不好的被人打了闷棍,乱葬岗上和野河沟里一丢,连尸骨都找不着,这就是条绝路和死路。”
“那徐三刀不是活得挺滋润的?”
“你笨啊,徐三刀是开赌场的,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下场子和人赌的?他只做庄家和抽头,稳赚不赔,这才叫精明。”
马庆虎仔细想了想说道:“哎,你别说啊,还真是这么个理呢。那你说说看,如果不进赌场你还能干什么?难不成你要考秀才去啊。”
“会聊天不?”四毛一把将马庆虎伸向一块切得肥肥厚厚、晶莹透亮的肘片的筷子打了回去,抢着夹起那块肘片送进嘴里,一边嚼得有滋有味,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就我爹这个三脚猫的读书人教出来的徒弟,字倒是认识几个,别说考秀才了,考院门朝哪开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帮我出主意还是存了心来寒掺我的?”
马庆虎一边忍住笑一边说:“好,不开玩笑了,你倒是说说你的打算,我给你出出主意。”
四毛端起酒杯,微微啜了一口,才缓缓的说道:“其实我面前的就那么几条路,这辈子当官是别指望了,种地吧地无一垄,经商吧本钱全无,我估摸着咱沔口最兴盛的不就是靠着码头的行当吗?自个成不了事,给人扛活打下手总行吧?所以我今天才转悠到码头这儿来看看。”
马庆虎听完以后,少有的沉默了半晌,四毛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性子,他知道马庆虎一定是有什么话想说,却不知道怎么说,所以也不催促,而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等他自己开口。
马庆虎给自己杯子里续了杯酒之后,端着酒杯看了看,却没有喝,而是放了下来,看着四毛难得的面露诚恳之色:“四毛,咱俩是兄弟,做兄弟的如果有话说重了的地方,你可别犯急……”
四毛点点头:“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能听得进去劝,分得清好坏,就算你话说重了,也是为我好,我岂能不知道好歹?你说一半藏一半,才是不把我当兄弟,我才会怪你。”
马庆虎端起酒杯敬了四毛一口,由衷的说道:“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什么时候都能拎的清,看得明,想得透。”说完,马庆虎放下了酒杯:“刚才你说咱沔口靠着码头的都是好行当,你虽然从小在这里长大,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可你不知道的是,隔行如隔山,即便是相家(江湖黑话内行的意思),不是同一个山门,也未必能看得透别人门里的路数。”说到这里,马庆虎用手指了指通透的饭馆门口,外边的景相一览无余,各色人等往来穿梭,门前的江面上千帆如云:“你看这么些个人和船,林林总总那么些个好行当,没有一个是不沾着江湖的边的。在赌场里落不到个善终,可在这沔口码头上要想混个出人头地,老实本分是没活路的,除了拜山门,入帮派,可进了江湖,和赌场一样,又何尝能有个善终?你想透了这层没有?”
这下轮到四毛给马庆虎倒酒了:“你家学渊源,给我好好点拨点拨呗。”
马庆虎忍不住笑骂道:“你就是这个死德性,正经不了三句话,骂人都不带脏字的,你还不如直截了当说我一家子流打鬼得了。”
两人开了一阵玩笑之后,马庆虎清了清嗓子开始进行流氓知识扫盲:“这小小的沔口码头看着不起眼,可江湖俗称的八门可是一路不缺,门门俱全,看透了这个小江湖,走遍天下的江湖道都不会当空子(外行)吃闷亏了,你应该听说过经、皮、李、瓜、风、火、除、妖吧?”
四毛点点头:“听说过,就是江湖行当,合在一起刚好就是八门之数。可是这每一门里又分成了很多种,我就知之不详了。”
“有个口诀你记住了,叫九经、十八皮、四李、三瓜、七风、八火、五除、六妖,说的是每一门里又分成多少个种类,搞清楚了这个,就有了双火眼金睛,八门中人往你面前一过,你就能看透他的五腑六脏。”
四毛一听,来了兴趣,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别看马庆虎这一句口诀听着很简单,但往往都是江湖世家子弟中的不传之秘,马氏家族就是三代绵延的江湖中人,老辈子人一生的经验总结提炼出来的、加上口口相传的往往只是些言简意赅的句子、但都是浓缩的精华,让族中子弟能对各种江湖路数了若指掌,实际就是一种江湖生存的智慧与哲学,所以,这些秘诀都是从不轻易外传和泄露的,就连师父带徒弟往往都会秘技自珍,传艺不传诀。江湖上也因此有一个说法,叫做“宁舍一锭金,不传一句春”。四毛很认真的说道:“你给我好好说说呗。”
马庆虎丢了颗花生米到嘴里,一边嚼得嘎嘣响,一边说道:“我爷爷以前逼着我学这些个东西,说我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挑担,除了混江湖还能干嘛?学这些个东西,起码能眼明心亮,不至于吃亏,关键时刻说不定还能保命。那时候我贪玩,不知道长辈的一片苦心,现在明白了却晚了,爷爷故去之后,想学都没地儿找师傅去。我现在也只是半瓢水,记了个大概齐而已。你要是不怕烦,愿意听,我就给你谝闲传,卖卖狗皮膏药。”
四毛知道马庆虎说的谝闲传是陕西方言闲聊的意思,马家虽然在沔口已经到了第三代,但家族之中还是有很多乡谈保留了下来:“今天你做师傅,我当徒弟。”
马庆虎显然很得意能做四毛的师傅,谈兴大发:“先说这经门,也称为巾门,江湖中动笔谋食的人都属这一门,暗含着经书和读书人都戴着头巾的意思。现在是大清朝了,没人敢蓄发戴头巾,但他们门里不管是九经当中的哪一经,照着规矩一定得有一块布幔招牌,行当则分成卦师、相士、测字、起课、堪舆、法师、扶虬士、占星士、教门这几种,别看他们穿着一样的道袍,可各人干各人的买卖,在一个地界上也绝不会戗行,更不会互相拆台。但要说到作法,甭管他们是哪一经,无非就是麻衣相书、六王、文王卦、占星、扶虬、符咒、降神这些路数。不过你知道九经中的人真正的看家本领是什么吗?”
四毛思索片刻道:“巧舌如簧?”
马庆虎点点头:“摸到点边,但看得不透,我爷爷当时说的原话是,察言观色、洞悉人心、阴阳翻转、请君入瓮。”
“这几句话有点意思,都有些什么讲究?”
马庆虎解释道:“察言观色是入门功夫,眼睛得毒,套话得绝,九经里的高手扫眼一打量,就能将你的身份、个性、来意猜个八九不离十,几句话再一聊,就能将你扒个精光,看得透透的。是个人就得穿衣戴帽,但人和人不同,装扮自然各异,人的神情气势随着身份走,也是大相径庭,再加上人的表情有喜、怒、忧、思、悲、恐、惊之别,一般人哪里能知道这些个门道,紧接着用话一套,不上钩才怪。比如你穿着普通,面有菜色、愁眉苦脸。相士就会说,尊相蛇绞锁扣,耳瘦眉垂,明堂昏暗,双目涩滞,先生你长有衣食之忧,而近又有难解之愁。先一巴掌打懵你,一旦你觉得句句说中,紧跟着就有后招来了,说什么所幸的是你骨相气正,日后定逢转机,时来运转等等。这番话下来,就如捆仙绳一般,纵使你奸似鬼,也得被绑个结结实实。”
“相由心生,至理名言。那洞悉人性又该做何解呢?”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各有各的烦难,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遭遇,再厉害的经门中人,也不可能未卜先知,知道你具体遇到了什么事,求的什么愿,但有一个办法,从根上去揣度,就吃定你了,这个根其实就是人心。你想想,如果你是个妙龄女郎,跑不脱求的是和美姻缘,如果你是个垂垂老妇,十有八九会求的是子孙和睦、添人进口、消灾免祸、福寿绵长。这些个大套子套下来,管你心里装着什么千差万别的念头,总能圈住你的心思吧?”
四毛不由衷心敬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没想到这句话被他们用到这儿了。高,实在是高。”
“更高的还在后边呢,什么叫阴阳翻转?我爷爷说这世上阴阳相依,此消彼长,本来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颠过来倒过去都能在理,关键要看你用到谁身上,用到什么个地方。比如说吉祥的吉字,如果你面呈喜色,相士就会说,吉者,士之口,添系为结,主办事谋财指日可待结果,立传佳音。如果你面色不悦,相士就会说,字虽吉,却非吉兆,口居士之下,士居口之上,是为吉,添门则为害,主居家度日,或遭病害,或遇小灾。添言则为诘,主谋事求财多有口舌。”
听到这里,四毛鬼使神差脱口而出:“你爷爷学过辩证唯物主义?”
凭着对四毛的了解和条件反射,马庆虎不假思索的回骂道:“你爷爷才学过辨证唯物主义,你们全家都学过辩证唯物主义。”
四毛一愣,随即灿灿的嘿嘿笑道:“是好话,是夸你爷爷的意思。”
“免了,说点听得懂的人话。”
四毛收起了笑容:“这请君入瓮是不是靠一个吓字?”
马庆虎呵呵笑道:“你很有几分当骗子的天资啊。我爷爷说这个请君入瓮有六字真言,叫做审、敲、打、千、隆、卖。所谓先审后敲,急打慢千。隆卖齐施,敲打并用。十千九响,十隆九成。先千后往,无往不利。有千无隆,帝寿之才。这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千和隆,千就是吓你,比如说你不出三天就有破家灭门之祸,隆就是请你入瓮,说你命中有贵人相助,必能躲过这一劫,就是需要解,当然不能白解,得银钱伺候。比如江湖中有种骗术叫小鬼拍门。首先是在一地选个有家资、信神佛的富户,再派出一游方道士在门前高喊驱邪算命之类的,引起注意,总之要设法见到主家,见面之后先捧一番,再说什么贵宅颇有玄机,近日当有妖魔作祟,主家当然不信,道士也不会争辩,只说如遇奇事,可至地找某人,再告辞离去。不出三日,这家富户一定会遇到夜半鬼敲门的怪事,一旦打开门,门前必定空无一人,关上门之后,又会敲门声不绝,如是三番四次,主家必然会按照道士所留地址重金礼聘他前来捉妖。”
“这半夜鬼敲门必然是道士的同伙串通来做的手脚,只是他们又是用的什么法子呢?”四毛问道。
“说穿了其实一钱不值,道士的同伙会趁夜在那富户的门前涂上黄鳝鱼的血迹,一是因为富户之家一般用的都是朱漆大门,血迹涂上去后不易发现。二是因为黄鳝鱼的血腥味极重。入夜之后,蝙蝠就会循着血迹飞来撞门,大门打开的时候,蝙蝠受惊当然就飞走了,主家也不易察觉,门一旦关上,蝙蝠就会去而复返。如是三番四次,主家便只能入瓮,一旦受了银钱之后,只需要将血迹擦掉,自然就不会有鬼敲门了。”
四毛听到这里,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我明白了,这经门说起来门道甚多,其实就靠一个东西在混饭吃……”
马庆虎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马上问道“靠什么东西混饭吃?”
“抓鬼。”四毛重重的说出这两个字之后,略微停顿了片刻,看到马庆虎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又补充道:“只不过这个鬼不是神鬼的鬼,而是疑心生暗鬼的那个鬼,心中如果没有暗鬼,任你千般手段,万种花样,又怎么可能会着了道?”
马庆虎咂摸了半天,灌了一大口酒下去之后,才红着眼睛,打着酒嗝,叹着气说:“我爷爷在江湖上打滚了一辈子,到死也没能说出这句话来,不过你说的是真真透透的,你要是当坏人,好人不就没活路了。你说我以后是不是得防着你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