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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血月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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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阳,黄昏。

    大行官署外,素绫翻飞。

    魏国龙阳君,楚国寿陵君,二国国使白衣立马,身后陈列二十一口棺材。

    赤霞渐褪,阴风骤起,萧萧一片肃杀。

    大行官署掌外交,最高长官为大行,再次客事,最末走士。

    出来迎客的,是个走士。

    底层走士不用管上层大人物的盘算,只是按规矩请两位入住傅舍。

    楚国寿陵君喝问:“大行呢?”

    “进宫了。”

    “客事呢?”

    “也进宫了。”

    “没活人吗?”

    “明日我王接见燕国国使,今夜预设九宾之礼,不都得去看着嘛!”

    龙阳君和寿陵君交换眼神,确认受到侮辱,同是国使,别如云泥。

    龙阳君嗤之以鼻:“你也进宫去告诉秦王,我们也要见他!”

    “哟!我就是个大行走士,宫里我走不进去!”

    “事出有急,我们必须立刻见到秦王!”

    “这我管不着,我只管你们吃喝拉撒。要想进宫啊,有简单的道,咔嚓一刀,就进去了!”

    走士连说比划没脸没皮,意思是受过宫刑的人进宫才方便。

    寿陵君长鞭一挥,怒喝:“什么狗仗人势的东西?!”

    走士一抹脸上血:“这他娘的是秦国地界,耍个屁的威风!”

    一来二去骂上劲,走士一把攥住鞭子把寿陵君给扯下马。

    楚人和魏人都惊呆了,秦人果然都是杂种,无耻又无礼。

    每个官署都养着一两个横行八道的小角色,对上媚从,对外嚣张。

    寿陵君遭遇的就是大行官署的混世魔王——阎乐。

    别说封君,就算来个王他也敢拽,横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楚人纷纷拔刀,秦国官署卫兵也悉数亮剑,一时剑拔弩张。

    眼见流血在即,魏国龙阳君打个圆场。

    “寿陵君何必跟看门狗置气?大事要紧。”

    话音甫落,官署里匆匆跑出来另一名走士,点头哈腰连连告罪。

    每个官署里也会养一两只性情温顺的哈巴狗,里里外外讨人欢喜。

    这位正是这样的角色,姓赵名成,乃中车府令赵高的胞弟。

    来人要是耍横,阎乐能比他们更横。

    来人若是和气,赵成就陪个更和气。

    两相权衡,龙阳君和寿陵君还是选择和气,先入住傅舍,再细细周旋。

    二国使臣入关早有报备,推两个小人物出来唱开场,秦王怕是想赖皮到底。

    可巧,惯常耍赖皮的秦王忽然不想耍赖皮了。

    消息报进宫时,秦王刚好在咸阳宫演练接见仪式。

    本来秦王也不想大费周章,黄昏在永巷跟燕使对视之后,改了主意。

    如果表现得好,朝堂上就能搞定燕国,那得省多少事,少流多少血。

    秦王的心这一次实打实地诚,所以专程跑殿上先跟大行过一遍程序。

    行程走到受图一节,大行接到属下报来的消息,直接呈给秦王。

    秦王展开国书,忍不住“哟呵”:“‘清河之难’?怎么不叫‘华夏之变’啊?”

    楚魏二国取此名别有深意:黄河自宿胥口开始由浊变清,事发点在清河河段;且“河清”有海内太平之意,用此名昭示——秦一手制造“清河之难”,搅得天下浑浊不堪。

    楚国国书是惯常套路,先严厉谴责,再问秦国要凶手,最后谈赔偿条件。

    “鄢郢?他们做什么梦呢还没醒?这几十年秦国什么时候割过地?!真不懂事!”

    魏国国书则温柔得多,有点像是迫于楚国压力,不得不来讨说法。

    秦王合书,歪在王位,掂着预演的燕国空图,玩儿。

    他在思考二国举国投降的可能性,小,但也不一定没有。

    或许楚国会死犟,但是魏国……

    魏王假一副天真无害的乖宝宝模样,应该比较好哄,还是先别撕破脸皮。

    主意既定,秦王就差蒙毅到傅舍探个口风。

    蒙毅不是一般人。

    秦国郎中令,掌管秦王近身一切事物,从中大夫到带剑侍郎都归他管。

    凡到秦王跟前的东西,都由他筛选过滤,蒙毅若是偏心,秦王就得瞎眼。

    蒙毅的心不偏不倚,只装着秦王一个人,素有“铁面蒙郎”之名。

    蒙毅率三十郎卫纵马到傅舍,不惊不诧穿过二十一口棺材阵。

    玄衣墨裳入舍,惹来一片艳羡,此等英眉俊朗怕不是男仙下凡?

    就连身心许了魏王的龙阳君都在疑惑:秦王莫不是想用美男计?

    想得太美,蒙毅这等人物拿来施美男计太过浪费。

    二杯清水恭迎远客,一句问话直奔主题。

    “我王明日之后才有时间,二位有话,还请直言。”

    寿陵君颇为不屑:“你不能做主,跟你有什么好说?”

    “我不能做主,但可以决定二位是否陛见。以及,谁先陛见。”

    简单一句话,后半句是重点,挑拨离间的开端。

    寿陵君和龙阳君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开始打小算盘。

    寿陵君想:若是秦国与魏国先行勾搭,把这事做成一桩寻常的仇杀案就麻烦了。

    龙阳君想:事出在魏,万一秦国和楚国商量好拿魏国开刀作为补偿,会很不妙。

    二人陈述理由,都希望先行陛见。

    寿陵君铺开一张血书,上书“清河之难”遇害人之名。

    “二十一条人命,必须请秦王给楚国一个解释。”

    龙阳君也铺开一卷竹书,上书魏国刑律。

    “魏国之法,杀人偿命。事出在魏境,魏国必须缉拿凶手,以正国法。”

    寿陵君:“我王有家书呈送秦国王后。”

    龙阳君:“我王也有家书进呈右夫人。”

    蒙毅摆手止住他们,他已有主意,不用再浪费唾沫说下去。

    “后宫之事,不归我管。二位之请我已清楚,既然案发在魏,我王应先行召见魏使询问案件详情为是。明日燕使觐见后,我会派人来知会魏使,还请留意。楚使也不必担心,问明案情后,我王自有安排。”

    龙阳君起身谢礼,蒙毅抱拳告辞。

    什么叫有礼有节让人吃瘪,这就是,三句话完成秦王下的任务。

    他步出里门行至院中,灵敏的耳朵捕捉到后院嘿嘿哈哈的声音。

    这很反常,正常人不会这么喊,像是在练剑。

    机敏和警觉促使蒙毅移步探个究竟。

    “究竟”是一个少年人拿着短剑在劈一头吊着的死猪。

    少年很勤奋,卖力把平日所习的行刺技法全都演练一遍。

    这个少年,就是燕国副使秦舞阳。

    蒙毅随手折下槐枝一试,舞阳没让他失望,提剑片成十一段。

    接着他们打了一架,吵得满傅舍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就连被秦王阉了的前楚使顿弱,都拖着要死不活的身子爬出来一观。

    傅舍是秦国款待外使的官舍,因为有蔺相如前车之鉴,秦国规定所有入境的外邦使臣必须入住傅舍,不得擅自离宿。

    众人探身出来,顿弱发现他的副使项梁不在。

    这也很反常,项梁素来喜欢看热闹,怎会不见?

    顿弱像脱了水的茄子一样浪进项梁的房,不见人。

    他从项梁房中出来时,蒙毅与秦舞阳已比试完毕。

    蒙毅略占上风,结束战斗之前,他故意挨了一拳。

    有这一拳,他才有充足理由命随行郎卫绑了舞阳。

    然后他拂袖坐在院中槐树下,悠然喝水,等荆轲。

    荆轲看完生命里最后一个落日,才醉醺醺回来。

    他进门就跌了一个趔趄,看见蒙毅就要嚷着要他陪酒。

    蒙毅滴酒不沾,所以严词拒绝。

    “你这人真无趣,我猜一定没有女人会嫁给你。”

    荆轲有幸猜中,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燕国正使很不正经。

    任凭蒙毅怎么试,荆轲都是滩东倒西歪的泥,说着真真假假的话。

    “得得得!你手下留情……也不是吹牛,我要没醉,一个人能打两个你。”

    蒙毅看着被打出鼻血的荆轲,恭维一声:“燕使好身手。”

    “那是!我们要是不会两下子,根本就走不到咸阳。我的上一任,还没出燕国,就见你们先王去了……嗝……”

    “不是所有人都跟燕王一条心。多少燕国人都宁愿站着死,我们能活着到这里,不容易。”

    使者,一正一副。正使传达国君命令,副使负责保护正使安危。

    这个解释十分合理。

    蒙毅觉得是自己多心,但也不妨碍他顺着荆轲的话撂掉一个危险分子。

    “既如此,正使安然觐见,副使就算尽职。明日,还请副使殿外相候。”

    “可是,嗝,燕王备了两份厚礼进献给秦王。”

    “没事,我安排人帮你拿。”

    荆轲哑口,他至多只能再给出一个于邦交礼仪不合的理由。

    蒙毅说没事:“大国相交,不必拘泥小节。我王一言一行,才是秦国最重的礼仪。燕使尽管入乡随俗,秦国绝不会有所亏待。”

    荆轲不好再争取,多说半句都显刻意。

    还没上殿,秦舞阳就成了废子。

    荆轲很寒心,若是等到张良,此时定然会是另一种局面。

    这万丈之才,凌云之志,当真要酬与燕丹吗?

    陷荆轲于绝地,燕丹太子,当真是“功”不可没。

    蒙毅走的时候,顿弱已找遍傅舍,确认项梁失踪。

    顿弱忐忑不安,前日项家老大来找老三项梁,告知老二被害,他们不会闹事吧?

    顿弱本想找个由头知会蒙毅防备,转念一想,让项梁闹闹也好。项梁肯定伤不到秦王,顶多让楚国送个小辫子给秦国,反倒是好事!

    如此想,顿弱就安心回去睡大觉,路过燕使门前,听见有哭声。

    舞阳觉出来自己莽撞做了错事,可是有屁用?晚了!

    错也不在舞阳,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年,怎指望他与蒙毅斗智斗勇。

    荆轲抚了抚舞阳的头,笑说没事。

    “明日你不用犯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进殿。活着,回去帮我办件事。”

    “可是,太子说……”

    “太子说你得听我的话。”

    “我……”

    “你难道不想回去见他吗?”

    “想!”

    少年人的眼睛都有独特的光亮,亮晶晶,像天上的星星。

    舞阳望着星空,星星是星星,月亮是月亮,云彩是云彩。

    星月云彩落进荆轲眼里就成了故国,父母,亲朋,挚友。

    所亲,所爱,所憎,所恨,一一在眼前浮现。

    那些可待明日的事,再也没有明日去完成了。

    错过的人就永远错过,失掉的约再也不能续。

    他记起邯郸月下曾有一战,楚客昭南,可还记得一场约?

    当然,完全不记得。

    忌遇到了比斗殴更新奇的事情。

    他当爹了。

    那日,他先进宫见了秦王,秦王赏他一个宅子和很多钱。

    他很喜欢,成家立业嘛,再也不用挂在丞相爹的名下。

    连跑带跳飞回家,事先没打招呼,全家依次咋呼一遍。

    先是仆人惊叫,接着弟弟妹妹们呼啦围了一圈,然后雍城公主咬牙切齿恨不得打他一顿:“翅膀硬了是不是?还知道回来啊?!”

    她一抹眼泪撵儿子回房:“去!去!去!不稀罕看你,看你女人去!”

    他应了一声,拔腿就跑。

    弟弟妹妹悄悄跟在身后,赶都赶不走,一直跟到新房。

    新房其实已经旧了,他自己都忘记离家已经一年半了。

    房中灯火荧荧,隐有倩影映窗棂。

    他推门进去,吓得跳了出来把门一关,仿佛屋里有鬼。

    屋里当然没有鬼,只有风姿绰约的少妇抱着婴孩哺乳。

    去岁暮春,秦王让他先回家就是知道他女人临产,想给他个惊喜。

    结果他没有领情,等到终于了结一场心病回来,孩子已经半岁了。

    婴儿啼哭传出来,吓得他捂住心口,一颗心都快跳出来。

    弟弟妹妹们从来没有见过大哥这么慌神,全都咯咯直笑。

    “原来大哥也会害怕呀!”

    他望一眼挤在一团偷笑的弟弟妹妹,转身砰地推开门然后砰地把门关上。

    房里婴儿哭得更大声,须臾又传来女人的哭声,连哭带喊外加拳打脚踢。

    生孩子,男人一夜快活,女人却要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还得去趟鬼门关。

    女人最痛最绝望的时候,男人却不在身边。

    “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忌无话可说,只能抱着棠棣,任她打骂哭闹。

    她一拳拳锤在他心口,他才忍不住皱眉微哼。

    棠棣觉出异样,扒开他衣裳,才见血已染了一片。

    男人岂止去鬼门关走过一遭,天天都在鬼门关溜达。

    棠棣一层一层剥掉他的衣裳,只见新疤旧伤重重叠叠,眼泪止不住地滚,心疼得像是有人在刮。

    胸口致命伤,亏得蛊逢脚快加之配备有军医,才保住性命。白日指点过扶苏,回来被母亲锤一回,又被媳妇打一回,伤口就裂开了。

    棠棣急忙拿布给他擦,嚷着要找昌平君去请太医。

    忌握住她的手:“不碍事,睡一觉就好。”

    累到极致睡觉就是最好的药,棠棣扶他躺下,小心翼翼盖上暖衾。

    忌侧过身子去看娃,娃跟他真像,鼻子嘴巴一模一样。

    他试探着伸出一根指头,娃娃也伸出小爪子抓啊抓,一把抓着他的指头就不撒手。

    他笑了,莫名又想哭,他曾经鄙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是,真他妈地美啊!

    他望着娃,娃也望着他,大眼睛眨呀眨,就这一眼,仿佛身上所有伤口都愈合了。

    棠棣换了轻薄的衣衫偎过来,孕期方过,少妇的身体柔美丰腴,散发着温暖的香气。

    女人轻轻哄儿子睡着,又抚过男人的伤疤,温柔的手让男人忘掉所有烦恼。

    长夜渐深,三个人互相依偎着进入梦乡。

    这就是家的意义,世俗的幸福,最平凡又最伟大。

    不过,这伟大的时刻,不宜持续太久。

    第二天,气氛就开始不对劲。

    孩子不仅美好,还有吃喝拉撒哭和闹。

    妻子不仅温柔,还有拈酸吃醋泼和爆。

    棠棣发现棠棣玉花不见了。

    圆房那夜,棠棣亲手取下玉花戴在丈夫脖子上的。

    “丢了?你嫌弃我才会丢吧?是不是丢给哪个女人了?!”

    忌回想了一下,扣押玉花的若耶确实是女人,所以就点了点头。

    棠棣就炸了,哭着喊着不过了,要分家。

    雍城公主来解围,让儿子把事情解释清楚。

    迫于母亲淫威,忌就复述一遍经过,麻烦更大。

    “小妹?你妹妹都在家里呢?哪个妹妹?!情妹妹吧!”

    “阁主?那女阁主为什么不还你玉花,不就为了让你去找她吗?!你当我傻?!”

    ……

    雍城公主虽然跟棠棣不对付,可是身为女人,她支持儿媳妇。

    “我们家的规矩,是定给男人的!”

    ……

    白天吵架晚上和好的日子循环两天,忌决定立刻搬家。

    没有老娘撑腰,棠棣一个人闹不起来。

    爹娘不同意:“你要继承家业,搬什么家?!要搬也是你二弟长大搬出去!”

    爹的话不管用,忌毅然决然要搬,把媳妇和娃一起接出去。

    也是秦王舍得,新家的宅子不比旧家小,只是比较偏,靠近兰池别宫。

    那本来是策反李牧准备的宅子,没用成,正好就赏给他。

    王侯府邸,气相非凡。

    小两口牵着手溜达了一整天才把新家逛完,两个人都很满意。

    忌在心里默默规划了书房,练剑房,演武台。棠棣想着园子池塘可以造景,闺房可以变着法地玩,反正宅子大。两个人很快划分完领地,晋升女家主的棠棣被满满的幸福感笼罩,也就不捕风捉影计较男人在外面有没有拈花惹草。

    他们本来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有了娃就有了话。

    昌平君可以给长孙取名,但是老人家尊重儿子的意思,就留着让忌来定。

    忌想了好久,记起鬼谷天门之外,师父给他取了“怀心”二字。

    想来他确实命里少颗心,儿子来了,他觉着自己那颗心长出来了。

    “就叫‘心’?”

    “熊心?”

    “嗯。”

    棠棣不解其意,问明原委后忍不住吃儿子的醋。

    “早就听说‘母以子贵’,今天算是见识了。”

    忌听得明白,嘿嘿傻笑:“你贵。”

    棠棣乐开了花,忌从来冷面冷心的榆木疙瘩,脸上少有这么生动。

    她把儿子抱去小床,回身坐到忌腿上,双手绕在他脖子后面搭着。

    “你说这么大的宅子,这么多房,我跟你就住这一间,多浪费啊……”

    忌嘴里说不出话,只能鼻子哼气:“嗯?”

    “心儿长大了也只能住一间房,还是很空啊……”

    棠棣咬着一缕碎发,忌这回开了窍:那就多生几个呗,生一窝就不会空了。

    新婚时太过懵懂,现在正好无师自通把男欢女爱的妙处狠狠补足。

    一个个吻燃起一缕缕火,那火苗一簇簇都往身下烧去,灼得全身发麻,灼得心里滚烫,烧到最烈时探去隐秘处寻一汪泉眼,泉眼滋润柔滑,漾得心火更旺,烧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能怎么办?床又塌了呗。

    两个人跌在幔布帐里,棠棣笑得岔气,噘嘴:“明天……得换个结实的床。”

    忌吻上那红润润肉嘟嘟的唇,鼻子里只会哼一个字:“嗯……嗯……嗯……”

    他一点不娇气,哪里都可以是床,是木板还是地板都无所谓,女人痛楚而快乐的呻吟很快又继续弥漫,惹得月亮都羞红了脸。

    身上的火还没褪尽,敲门声突然擂得震天响。

    赵高也在反思,为什么自己总是那个半夜敲门坏兴致的人。

    主要原因不在赵高,而是秦王不分昼夜,心里压着事没法睡。

    路寝旁的小花园,秦王裹着燕居服,夏无且在旁提着药箱。

    连夜急召昌平君父子,不外乎性子急,想解决楚国和魏国的事。

    这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思来想去,只有委屈一下忌儿。

    秦王不能揽错,他的个人声名事关秦国荣誉。

    唯一能把事情应承下来的只有忌,但这对忌很不公平。

    忌儿做下这事是为秦国内政安定,也为家族得以留秦。

    如果为国卖命还要为国所卖,岂不是太伤忌儿的心?

    原本秦王想让忌去燕国躲,可是燕使又忽然来示好。

    这事不管怎样,冤有头债有主,都得有人出来担着。

    “忌儿,你的人,寡人定会保全。你的名,介意吗?”

    忌怔住,他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功成名就,四个字,他现在主要考虑的是前两个。

    “什么名?”

    “天下都会知道你是杀人犯。”

    忌不明白,道:“我本来就杀了人。”

    “如果天下都知道‘昌平君长子’私自暗杀楚国使团,你介意吗?”

    “事实本是如此,我为何介意?”

    秦王拍拍他肩膀:“敢作敢当,好。”

    “我一人做事,自然我一人来当。”

    秦王笑,须臾笑意陡然顿住,这罪不能让忌一个人担。

    隶属秦国军部的人,没有秦王授意就暗杀了楚国使团。

    若是罪名全推给忌,是否秦国也该通缉这个滥用权力的暗军首领?

    虽然事实如此,可是秦王不能这么干,这样正好又中了负刍的套。

    秦王看着忌儿,忽然脊背发凉。

    暗军自组建之日起,就是一柄双刃剑,当初千挑万选选中忌儿,是在给自己埋刀,到如今环环相扣怎么都是死结。

    要解开死结很简单:现在,立刻,马上,杀掉面前这对父子,永绝后患。

    长痛不如短痛,上一次华阳宫前就想到的问题,拖到现在又重来一遍。

    秦王的手笼在袖子里,握成拳,拳在抖,他装作甩手拂袖,转头看月明水秀。

    今夜冰融为水,月晕成朱。

    红月悬天,人称血月。或是天意,血月合该有杀劫。

    秦王假作无事,轻松一笑:“华阳祖母留给寡人一壶酒,咱们,今晚把它喝了吧。”

    昌平君和忌对望一眼,不甚解意。

    “陛下,您斋戒着呢,不能——”秦王狠狠一瞪让夏无且觉得说错了什么,立马转过话口:“喝得太多。”然后转头向昌平君,把话补圆:“陛下身体不适,酒也是药。小喝两口,养身怡情。”

    “寡人就是想喝酒了,你们陪着喝一个!赵高!带他们去孤山等一等,我去拿酒。底下人不知道酒藏哪儿了。”

    他说完转身大踏步走了,夏无且小跑跟上。

    赵高领着昌平君父子向另一个方向,廊回路转,见得一处小天地。

    孤山、瘦水、空亭,“七术”桥,“六微”室。

    这里是秦王一个人的世界,秦宫的禁地。

    十几年前,十几岁的秦王听闻母亲与吕不韦旧情重燃,躲到这里哭了一场。

    之后,这里就成了秦王幽思之处,重兵把守,苍蝇不入。

    六微室中,一架石床,一张石桌,四面石壁,空空如也,绝无他物。

    一进石室,忌不由自主想到剑阁,本能促使他判断这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昌平君则望着空墙长叹:“陛下他,不容易。”

    忌不太明白,问:“父亲,何出此言?”

    “面壁思过。只有在这里,他才是他自己。”

    昌平君算是看着秦王长大,还算懂他,但也不完全懂。

    那日华阳宫前君臣推心置腹,昌平君便下定决心站在秦王一边,忌儿杀了项仲之后,昌平君再也没有归楚的余地,他是铁了心留在秦国,所以完全没料到秦王会再起杀心。

    秦王在路寝翻箱倒柜找酒,柜子摔得噼里啪啦,手割破了都不知道。

    夏无且看着心疼:“陛下啊,找不着就别找了,另拿一壶不就好了。宫里好酒多得是……”

    “闭嘴!”

    夏无且捂口,秦王翻完路寝的柜子,又跑去王后的中宫翻了一通。

    最后他一溜烟跑去华阳宫,到处撞到处砸,把华阳宫的珍奇陈设都砸个稀烂。

    砸够了,他才开始找酒。

    他大婚的时候,华阳太后开过一坛。太后去的时候,葬了一坛。剩下的都留在华阳宫太厨的酒窖里,全都砸了,只留下一坛。

    他亲手抱着这一坛往孤山去。

    夏无且还是心疼:“陛下,我帮你抱着吧。”

    陛下没答话,问:“你药箱里,有毒吗?”

    夏无且慌神:“臣的药箱里,只有药没有毒。”

    “寡人听说,是药三分毒。”

    “三分毒也只有三分不是,也不是毒啊。”

    “三分?什么毒有十分?”

    “嗯……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

    “嗯。”

    “你有没有?”

    “我……陛下你问这个干什么?”

    “寡人就问你有没有?!”

    “臣上哪儿去找这种?”

    秦王拔剑抵在夏无且胸口:“寡人问你,有没有?!”

    夏无且一凛:“有。”

    “拿来。”

    “药箱里没有。”

    “去拿!”

    “喏!”

    夏无且撒丫跑开,秦王长吁口气,抱酒继续走。

    他走到七术桥边,遥望见小孤山上有几点灯火。

    赵高侯在门口,昌平君和熊忌应当就在石屋里。

    沿途站着蒙毅甄选出的郎卫,个个千里挑一。

    蒙毅守在桥畔,见到他便上前来问安。

    秦王兀自失神:只要蒙毅发令,郎卫就能把里面的人射成筛子或者剁成肉酱。要不要下命令?就像当年处置嫪毐那般果决?

    蒙毅关切地问:“陛下是否身体不适?我这就命人去传太医令。”

    他回过神,摆手:“没什么,老毛病,头晕。他已经去拿药了。”

    “他也太粗心了,亏他整天背着药囊,净装着没用的东西。”

    蒙毅说话带笑意,说明他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单纯认为秦王找昌平君喝酒。

    蒙毅没有想到秦王会起杀心,因为昌平君和忌真的没有一丁点对不起秦王。

    他们不像嫪毐,也不像吕不韦,他们父子对秦王,除了恩情也只有恩情。

    不是蒙毅不了解秦王,而是蒙毅在他的职位,看不到秦王能看到的威胁。

    蒙毅亲自提灯,引他上桥,又一行灯火从身后来。

    是扶苏。

    秦王大怒:“你来做什么?!”

    秦王的本意,今夜预谋杀人,扶苏不该出现。

    扶苏不懂,委屈地回话:“母后担心,让……让儿臣来请安。”

    “请什么安?!寡人没事!回去!”

    秦王转头就走,扶苏呆呆杵着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眼见着父亲快要走到桥心,扶苏才记起少带了一句话:“母后说,‘让您少喝一点,别伤着身体。’”

    扶苏知道这是父亲的禁地,所以不敢上桥,只能隔水大喊,希望父王能听见。

    秦王听见了,被这一声喊扰乱心绪。

    这两句话下人也可以转述,妫儿让扶苏来,意义大不一样。

    这是一个家,有丈夫,有妻子,有孩子,完完整整的家。

    君臣之义可以不要,夫妻之情也当真都不要了吗?

    他怔了片刻,唤扶苏跟上:“来,你也喝两口。”

    昌平君和忌已经等得太长久,久到昌平君无法平静。

    直至扶苏出现。

    大人干龌龊事,不会带上孩子。

    昌平君自觉羞惭,应是自己太龌龊,才会以为秦王动了龌龊心思。

    秦王亲手揭开尘封的酒坛,亲自斟酒。

    “这么多年,寡人谢谢你们。”

    昌平君推辞不敢受,又不敢不受,只得满满一碗灌下肚。

    秦王又让扶苏再敬,昌平君又不得不喝,于是两碗下肚。

    不吃菜干喝酒,本就容易醉,昌平君平日不沾酒,一口气两碗下去满脸绯红。

    他这体质,属于不能喝的。

    那会医学欠发达,秦王不知道喝酒上脸是因为体内缺少乙醛脱氢酶,乙醛中毒能死人。

    其实秦王可以一直敬酒,昌平君准能喝死,死得正大光明,死得闹不出任何风波。

    可惜,秦王没这知识,也就没这觉悟,第三碗酒任凭昌平君一口口抿到最后。

    男人嘛,一个样,两口黄汤废话八百场。

    两个孩子话少,乖乖看两个大人从楚酒的口感唠到男人的辛酸。

    前半段唠媳妇,两个人惺惺相惜交流了一番对付母老虎的经验。

    后半段唠娃,就唠身边这俩,都是自家老大,父亲期望也最大。

    这一晚,在扶苏的记忆里格外美好。

    父亲从来没有这么和蔼可亲过。

    他揉着扶苏的头,跟昌平君絮絮叨叨地说扶苏小时候的点点滴滴。

    是扶苏,让秦王第一次当父亲,父亲还记得孩子到来时的忐忑和兴奋。

    “他呀,像我,又不像我!”

    昌平君笑,指着忌:“他也是。”

    “不是什么好事!”

    “也不算是坏事。”

    “还不坏?你家闺女都能把他收拾啰!”

    “不不不……指不定谁收拾谁呢?”

    ……

    两个人唠着唠着,扶苏的娃娃亲就定下了。

    又唠着唠着,阴嫚和忍儿的娃娃亲也定了。

    扶苏跟忌表叔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都觉得不能让两个爹继续唠下去。

    正好,蒙毅在外奏报:“陛下,您的药来了。”

    “药?”秦王已经喝高了,问:“什么药?”

    “治头晕的,太医令刚送到。”

    秦王揉揉自己的头,笑:“倒忘了,我出去拿啊!”

    他起身,跌跌撞撞走两步,扶苏赶紧上前扶住。

    秦王笑了笑,揉揉儿子的头,很欣慰。

    一对父子依偎着出去,留下另一对烂醉的父子。

    池上夜风凉,吹得秦王打寒颤。

    蒙毅赶紧召夏无且,夏无且颠颠跑过来,秦王就撵扶苏去睡觉。

    扶苏一步三回头走了,秦王换了严肃神色,问夏无且要解酒药。

    这个是夏无且常备的,赶紧从药囊里拿出一壶葛根菊花水。

    秦王拿了壶正欲转身,顿了顿,问:“那个药,带了吗?”

    夏无且怔了怔,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来。

    秦王伸手去接,夏无且吓得捂住不敢给。

    “陛下,您手上有伤!”

    “小伤,不碍事。”

    “这药不能见血。”

    秦王怔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心朱赤,天上红月,都是血。

    见血封喉,见血才能封喉。

    或许,这也是天意。

    若下毒手,先封的是秦王自己的喉。

    他怔了好长时间,才喃喃道:“算了吧,寡人的头,不那么疼了。”

    秦王再入石室时,昌平君已经深醉。

    他趴下去又挣扎着抓住儿子的手:“今晚我说的话,不许告诉你母亲。”

    得到儿子肯定的答复后,昌平君彻底醉倒。

    秦王和忌,还醒着。

    一隙月光照着两个人,人影重叠,恰如那年长桥月下君臣立晚风。

    秦王抱着解酒汤自斟自饮自笑自怜,絮絮叨叨。

    “明日大朝会,寡人不能醉!”

    “你没事,你能醉,醉了就睡,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今晚上睡饱了,明天出去躲躲,去……去天水或者乌氏,那里安全。”

    “其他的事,你不用问了。等寡人召你回来,你再回来。”

    忌红了眼眶,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这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吓得秦王发懵。

    男人之间的感情有很多种,秦王低估了自己在忌儿心中的地位。

    忌从小特立独行,少年时想做而不能做的事,都是秦王帮他完成的。

    最难得是少年梦,最难酬是知己情。

    秦王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还不会骗人,满眼都是喜欢和崇敬。

    秦王被这眼神征服,像嘱咐亲儿子一样,温柔叮嘱。

    “忌儿啊,以后无论什么事,先告诉我一声,好吗?”

    “好。”

    忌笑了,笑里隐隐有泪光。

    朦胧间,他看见秦王眼里也有雾。

    男儿有泪不轻弹,不是落在伤心处,就是洒在知心处。

    秦王喝一口解酒葛汤,忌饮一口陈年楚酒,二人互酌至壶空酒尽。

    忌醉了,他的酒量之于他爹,没有质的飞跃。

    红月已然褪色,皎洁的白月光照在他绯红的脸庞。

    秦王凝神去看,忍不住心惊肉跳。

    那鼻子、嘴唇、颧骨,甚至眼睫毛,都与他是由形到神的相似。

    扶苏不过形似,异母弟成蛟也没有这副皮相和筋骨。

    他颤抖着手去抚忌儿,就像抚着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那张脸布满疤痕,秦王能感觉到。

    当时玉面少年郎,归来已遍体鳞伤,为的是谁?

    还不是,为他秦王。

    万幸,没有一时糊涂唐突一片冰心。

    秦王把石床让给了这一对父子,步出石室另寻去处歇息。

    世界都睡着了,天地好安静,只有明月和星辰还在眨眼睛。

    他仍未知,天示异象,血月凌空应有英雄劫。

    当此劫者,不是旁人,正是秦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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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秦王多纠结了一章

    下一章荆轲肯定刺秦了

    真的超级难写的

    首先不想照搬太史公的版本

    然后《荆轲刺秦王》《英雄》《大秦帝国》《秦时明月》……这个故事已经有很多很多版本,就连莫言都还有个话剧版本呵呵,能有的花样别人都玩过了,我要玩点不一样的真是太困难了

    我写的你们可能不会满意,但是我有在努力写得跟他们不一样

    也在很努力让这一阶段的剧情统一都在下一章推到高潮

    QAQ

    好瘠薄难!哭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