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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御花园碰面后,万妃对淑妃的记恨便又多了一重。据御医所言,淑妃自那日回宫后便染上了风寒,为此皇上夜夜留宿在永寿宫,更是许久不来昭德宫走动。万妃妒火中烧,诛杀淑妃一事夜间又咬着耳朵反复催促叮咛了几次。小雨心中自是千难万难,却不知这样艰巨的任务,到底要如何完成。想起那日淑妃看自己时的异样表现,心中的疑惑挥之不去,心想莫若借探病之由仔细探探她的底细再作道理,于是命人端了补品糕果,自往永寿宫来。
永寿宫门监见小雨前来,脸现警惕之色,急急往里通报,显然蔻儿和张敏之死,为昭德宫招来不少议论。小雨神色如常,行事也颇为客气,只是等在宫门外并不入内,看得出万岁皇恩正隆,永寿宫也添加了不少亲卫,戒备竟是森严。少顷,有宫女奉淑妃旨意出来引路,小雨跟着她一路进了永寿宫的寝殿。
午后阳光颇是暧昧,殿内淡淡熏着薄荷香,淑妃面朝里侧卧在榻上,门窗都关着,显然是病体虚弱,惧怕风寒。小雨跪拜见了礼,淑妃声音和气,给他让了座。
小雨早已调查过淑妃的背景,知道她曾经是藏书阁的女官,当年一个偶然机会被天子临幸,竟至有了身孕,产下皇子。之后朱见深大约是忘了那一场风流韵事,纪氏便长期简居在安乐堂,未得再见君颜,只靠着冷宫里的吴皇后、蔻儿,以及太监张敏的帮助才艰难地把孩子抚养长大。若不是张敏借皇上感叹膝下无子的机会大胆进言,朱见深根本不记得还有这样一位安乐堂的宫人,更别提那六岁大的儿子了。
身为昭德宫主管,小雨平日走动来往的都是权臣和各宫各监管事,与这新封的淑妃只有御花园那一面之缘,坐定身子,不免再次仔细打量榻上之人,淑妃此时也正巧转过身来:只见她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远较万贵妃年轻许多,虽然盖着薄被,仍看得出消瘦的身形。乌发逶迤,衬得肤色白皙静透,虽未佩戴许多簪环首饰,尖削的下巴和微微苍白的唇也透出一脸病容,仍不减素雅清丽的姿色,平心而论,竟是偌大后宫中难得一见的美人。看她眉宇间透露的气质和教养,颇有几分名门世家的风采,却着实记不起本朝有哪位姓纪的官员。实难想象这样一位绝代佳人,竟然会被好色的天子忘在脑后。
正自腹诽,却见淑妃一双美目也定定落在自己身上。时隔几日,四目对视,小雨觉得那种莫名的熟识感再度涌上心头:面前这张秀丽的容颜定是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回忆不出其中的缘故。
见淑妃并不说话,只是望着自己的面容出神,小雨寻思着这样两两相望也不妥当,既然是自己主动前来探视,主仆身份有别,理当出言问安。刚要起身施礼,却听淑妃言道:“小雨公公请恕妾身卧病体虚,不能起身。久闻你的大名,不想今日才终于有缘一叙。”
小雨感到淑妃言词虽然平静持重,客气有加,但就像上次一样,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眸中始终流露出难言说的复杂情绪。不敢怠慢,赶紧下拜施礼道:“淑妃娘娘说的是哪里话,奴才冒昧前来,岂敢劳动娘娘贵体?闻听娘娘身子有恙,万妃娘娘特命奴才备了些许滋补之物和奇鲜果品,愿娘娘凤体早愈。”
淑妃淡淡一笑,“妾身福浅之人,岂敢劳万妃娘娘挂念。小雨公公事务繁忙,这番能亲往永寿宫探望,妾身已是感激不尽。”
小雨心想门口太监侍卫对待自己尚且一副戒备敌对的神情,这位淑妃娘娘既然知道自己是万妃的心腹,怎么毫无防备,倒是一派淡定从容?寒暄了几句,见她应对自然,既无胆怯之心又无恃骄姿态,反倒是自己心中颇多算计,失了自然,正想就此告辞,不料淑妃竟出言挽留,还刻意屏退了身边服侍的侍女护卫,令人关紧房门。
寝殿的窗本就关着,此时密闭的殿堂显得出奇安静。
小雨不知淑妃所为何故,只得坐着不动。心道她若知道自己正是亲手了结蔻儿和张敏性命之人,不知还敢不敢做出此番举动?身处密室,好大的胆量,难道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其实身负武艺不成……却见淑妃此刻望着自己的神情与刚刚在人前竟是不同,脸上难掩激动的神色,方才压抑的复杂情愫早已化作眸底掩不住的波光,一改先前的话题,开口便道:“小雨公公可是瑶乡异族人士?”
小雨一愣,自五岁那年进京入宫,别说旁人不知,自己对故乡旧事也从不曾回想提及,怎么这素不相识的淑妃竟会知晓此事?却听淑妃继续追问:“敢问小雨公公可还记得进宫之前的名字?”
小雨如实答道:“奴才进宫时年幼,早已不记得身世,万妃娘娘说我入宫那天下雨,因此这些年来,便只唤我小雨。”
淑妃闻言苦笑一声,斩钉截铁道:“真真胡说,哪里是因为下雨……你的名字,不是这样的缘故!”见小雨一脸迷茫,暗暗叹了口气,就在小雨以为她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时,却听她微启菱唇,唤出一个词,低低浅浅的读音,却如一道晴天霹雳惊得小雨瞪大了眼睛。
“我刚才是用瑶语念出你的名字,雨儿,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淑妃见小雨愣在当地一脸错愕的神情,不用他回答,早已证实了心中的猜想。
“雨儿,你可还记得我们远在大藤峡的故乡,那片与世隔绝的雨瑶族圣地?那里有我们敬奉的雨神娘娘,我们全族人曾经一起过着何其祥乐幸福的日子!你忘了族母和母亲吗?还有雨神和瑶王夫妇,他们因为疼爱你是雨家最小的孩子,方才宠溺地唤你作雨儿啊……”
提起瑶族这个在宫中禁忌多年的话题,淑妃再也难以掩饰内心深处的触动,情绪激荡得不停咳嗽起来,额角白皙肌肤下的丝丝青色血脉也绽了出来。平复良久,见小雨仍是一脸难以接受的复杂神情,不甘心地续道:“纵然这些曾经的美好你都忘了,却总记得灭族惨祸那天的情景吧?那些该死的明朝官兵不知为何探知了大藤的方位,竟然偷偷渡过黔江天堑,攻进山来。他们烧杀劫掠,将我族人屠戮殆尽,连老弱妇孺也概不幸免。尤其是对瑶族王室贵族,或杀或捕,惨绝人寰!族母被他们一剑穿心,连雨神和瑶王,也力战不敌,跳崖而亡……”
听着淑妃言述的情境,小雨只觉得历历往事犹如千军万马向自己奔腾而来,轰然踏破多年垒筑起来的心防,连成一幅触目惊心的血红画卷。那些幼年封印在心底再也不敢触碰和提及的惨痛过往,彷若决堤洪水般,不顾一切地撞破记忆的闸门,瞬间将他灭顶吞没。痛苦地按紧眉心,却还是无法阻挡眼前闪过的画面,那纷飞的战火、亲人脖颈胸膛中飞溅出的热血,甚至还带着灼人的温度:族母抱着自己用躯体挡住刀剑后那尸身的重量;躲在身边却被发现的小伙伴那撕心裂肺的哭叫和把他小小身体穿刺在长矛上的官兵狂妄的笑声;与族里一群孩童被粗暴地绑缚在悬崖边,亲眼看着自己最敬爱的雨神娘娘那身永远美丽的金丝白纱衣被鲜血染红了前襟,她随瑶王飞身跳崖前望向自己那悲戚而眷恋的目光……为什么这一切一切的细节,明明藏得好好的,却随着淑妃的几句话,从瞬间被撕裂的创口中流淌而出。那些清晰的疼痛近在眼前,纵然跨越十多年的光阴,仍如噩梦般缠住心肺,让人无法呼吸!
“别说了!求求你不要再提了,你……你究竟是……”
淑妃悲悯地望着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子,却因病弱无力又咳成一团,消瘦的手腕伸向小雨,颤声道:“押赴入京的路上,死了那么多孩子,你连日高烧不退,我担心不已,勉强偷了一点儿糕饼清水喂你。”
小雨惊讶地抬头,端详着淑妃早已满含热泪的双眸,良久,终于轻轻握上那无助的手,用瑶语唤了一声“姐姐”。
淑妃颤抖地用双手回握住他,似乎想要驱散那掌间冰凉的温度,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安慰的苦笑,眶中的泪水像是再也承不住般沉重地滑落满腮。
小雨乍见亲人,胸中涌起巨浪滔天,万语千言,百般心事,十年光阴,竟不知从何说起。然而多年来在宫中生存,早已练就了压抑情绪,多做少说的习惯。扶着淑妃坐起身子,帮她垫好背后靠枕,又重新温热了药茶,见淑妃眼中露出依恋的神色,便就近坐在塌边,轻轻帮她拍打后脊。
淑妃望着眼前出落得挺拔清秀的少年,忍不住伸手想去抚摸那张十年未见的脸颊。小雨望着近在咫尺渐渐与记忆中重合在一起的温柔面庞,猛然想起自己今日此行的目的,心中一个激灵,不自然地偏开头,却见淑妃眼中立即显露出受伤的神情,终究不忍,只得将脸重新凑过去,贴上那只瘦弱却温暖的手。
淑妃布满泪痕的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的笑容,道:“雨儿,你小时候就比家里其他男孩女孩都生得漂亮,想不到长大了竟是如此出众,不愧是我们雨家最受宠的孩子。”
小雨叹道:“自从上次与娘娘见面,就一直觉得面熟,却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才明白,原来我们乃是亲姐弟,容貌相近,也是自然。我如今只是一个皇宫大内的奴才,又是个废人,美丑又有什么关系。”
淑妃痛苦地摇头,“雨儿,你不要这么说,不要总以什么皇家的奴才自称!我们雨瑶一支,因贵承雨神血脉,一直被奉为神族。而我们雨家,更被瑶人敬重,历代掌管族中祭祀要职。你要牢牢记住这个身份,切不可放弃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