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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纯粹在下朝之后,并没有立刻回自己府上。
虽然这也是第一次来,但范纯粹告诉车夫位置,只是几刻时间就到了。
京师的高官众多,随便扔块砖头下来就能砸着一个八九品的小官员。所以哪怕范纯粹一身朱服走进客栈,却并没有引起什么躁动。只是前堂吃饭的客人抬头看了几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掌柜的倒是恭敬,绕过柜台上前来一拜:“不知郎君要吃点什么,小店的酒菜都在招牌上,郎君若是不喜欢,也可说了菜名,小的去别处买来。”总归是五品以上的官员,招待倒是热情了许多。
范纯粹摆摆手:“你这店中,可曾住着来自秦州的几个新科进士,其中一个唤作沈耘的?”
“对对对,沈公子正是下榻在小店。小老儿这里,今年可是住着好几位进士,秦州来的就有四位,当属这沈公子最厉害,得了一甲。还有一个楚州的李公子,也是一甲进士。”看到范纯粹不耐,掌柜这个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夸耀:“沈公子便住在天子三号房,唱名之后小老儿免费请沈公子搬进去的。本来是要住在天子第一号,哪知沈公子不同意。”
莫要以为掌柜单纯就是个话痨。
在京师经商的,哪一个不是心思通透的人物。范纯粹的询问告诉他,眼前这个年轻官员与沈耘定然关系极好的。这么夸耀下来,虽然不太可能得到范纯粹的奖赏,可是能够将一份善缘结成两份,那就最好了。
范纯粹被带到天子三号房的时候,正听到里头有嘈杂的议论声。敲敲门,开门的却是一副不认识的面孔。
见范纯粹一身朱服,眼前的士子倒也恭敬:“不知郎君可是找人?”谦卑的态度让范纯粹心中的疑惑小了不少:“不错,我是来找秦州沈耘的,如果没有走错,这便是他的房间。”
说出沈耘的名字,士子便眼睛一亮:“郎君快请进,此处正是沈耘的房间,我等与沈耘同时同乡,这会儿聚在一起闲聊。”
范纯粹说话的时候屋内几人便已经看了过来,此时一说话,沈耘立刻迎了上来:“范兄居然屈尊来这里,当真让沈耘心内难安啊。来,快请进。”沈耘的身后跟着赵文清祭几人,待范纯粹走进屋内,沈耘便一一介绍起来。
这一下,倒也让范纯粹吃惊不已,没想到沈耘交游这般广阔,就这一间房内,就呆着五个进士。
介绍完了赵文清几个,沈耘便又介绍起范纯粹来:“范兄,太子中允,学识渊博,是沈某的大恩人。我在诸位面前也时常提起过。”沈耘这么一说,都知道了范纯粹的身份,相互见礼之后,范纯粹便与沈耘一起坐在了桌前。
“我等先前在讨论柜坊的事情,不知范兄以为如何?”
毕竟范纯粹的到来打破了先前的进程,而两边也因为身份差异,不好开口,只能由沈耘作为枢纽来说这件事情了。
“沈耘,你是真敢想啊。今日你那札子也不知为什么,官家居然要我来再朝堂诵读。你是不知,我一看到你的名字,心里就有种不妙的感觉。果然,下边是越念越心惊,还好没有出丑,一口气念完了。当时我就偷偷看了几眼王相公的脸色,你是不知道,真让我揪心啊。”
作为沈耘在朝中唯一的好友,范纯粹将今天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仔细说了一遍。最后感慨道:“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般的结果。不过,纵然你典在圣心,今后的仕途还是要小心一些。这下子你得罪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
范家放贷的事情范纯粹直言不讳,还戏称从此便与沈耘是生死大仇了。
当然,这也仅仅是开个玩笑,范家的产业主要还是以族人经商为主,靠放高利贷,也就偶尔为之罢了。
范纯粹的提醒神韵自然记在心里,几人又闲聊了一段时间,范纯粹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临走时还嘱咐沈耘要经常到范府走动。而留在客栈的人,除了赵文清,其他人倒是对沈耘和范纯粹这么熟络的关系有些羡慕不已。
不过,让几人更加惊讶的还在后头。
就在次日,客栈中又来了一个仆役打扮的人,指名道姓地要将一份请柬送到沈耘手里。这几天以来沈耘接受的邀请也不再少数,不过好多都是那些商贾的。从商是贱业,走南闯北少不得被官府盘剥,但是如果交好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官员,总归是有益处的。
沈耘不想过早地被利益捆绑。
在他看来,任何纠缠过多利益集团的人,仕途上都是走不远的。有时候还有相当的可能,因为私利误了国家大事。
后世大名鼎鼎的东林党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名义上是一清二白的道德君子,其实也不过是受利益驱使的代言人罢了。哪怕最后被清算,遭受冤屈的也不过少数人。
因此沈耘将这些邀约全都拒绝。今日的请柬,似乎与那些做工极为精美的请帖不一样。这是一份简单的书信,信封上只是工整地写着“沈耘亲启”。语气首先就不一样,那些商人可是怎么客气怎么来,压根不会直呼其名。
坐在房中,沈耘打开信封,一张单薄地信纸上,写着让沈耘激动不已的文字。
“沈生之札子,真知灼见,某一时惊叹不止。然心中亦有不少疑窦,久思不得其解,故冒昧相邀,请沈生前来一叙。冒犯之处,还望海涵。司马君实。”
从上一辈,到这一辈子,沈耘对于司马光都不陌生。上辈子小学课文里就有司马光砸缸的故事,而长大之后,看司马光的生平,更是钦佩那一句:“我没有什么超过别人的地方,只是我一生的所作所为,从来没有不可告人的。”
一个人将做人做到这样的程度,足以见其赤诚。
沈耘强自按捺心中的激动,唤伙计送来一桶热水,沐浴一番过后,穿上自己新买的一身青衫。这等态度,是见赵顼的时候都不曾有的。沈耘的心中,自然有一套对人的评判标准。赵顼是皇帝,值得他敬畏。但司马光是长者,值得他尊敬。
沈耘将这几日与赵文清等人研讨后对于柜坊的一些改进意见放在袖中,与其他人打声招呼,在他们羡慕的眼神中离开了客栈。
司马光的府邸是朝廷赏赐的,在京师也相当有名。
沈耘拿着请柬敲开大门,门子看到是司马光亲笔书信,自然勤快地飞奔进院子前去禀告。不一时便泡回来,气喘吁吁地将沈耘让进去。
门子带沈耘前去的地方,是这处院子的客厅。来到门口的时候,司马光已经等在了里头。沈耘在进门的时候,便开始观察这位千古名臣。
一身半旧的青衫,清癯的面孔,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见沈耘走进来,司马光起身相迎。而站起之后,沈耘也发现司马光身量不高,体态更是消瘦。待他走到厅中的时候,司马光也迎到了他的面前。
“学生沈耘,拜见司马公。”沈耘尚未授官,来此处也是私人性质的会晤。所以沈耘见礼,对司马光的称呼也是用士林后辈拜见前辈的称呼。
对此司马光暗自点头:“起来吧,一路行来辛苦,来,先坐下喝杯茶,我们再说别的事情。”他没有料到沈耘居然会这么快赶过来,看着他头发还有些湿润,也知道来时心切,所以便叫婢子端茶上来,容沈耘歇口气。
沈耘尽可能将礼数做到周全。
这个有心的举动,倒是让司马光对他的看法稍微改观了不少。只是这位老人家可没有直接进入主题,而是首先考校起沈耘的学问来。
“沈生除了经籍,不知俗常还看些什么书?”
“禀司马公,这些年学生读过的书有六百八十三本。其中与科考有关的,五十三本。天文地理星相卜算,三十余册。当朝诸多文人雅士的诗文,凡一百三十七册。诸子百家,传世的也看了不下百余册。剩下的都是历代名人典籍。”
六百多本书算不得多。
但是如果能够将数目精确到个位数,那绝对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司马光私下也曾打听过沈耘的家境,知道能借到这么多书,还是依赖范纯粹。也就是说,沈耘是这三年多读了这么多书。
司马光点点头:“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不诎;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此句作何解?”
沈耘笑了笑:“先王知其然,故塞民之养,隘其利途。”
其实沈耘的答案与司马光的询问根本就是《管子.国蓄》中连着的两句话。司马光是借此询问沈耘,他所提出的柜坊制度,会不会对国家的经济体系造成冲击。而沈耘的回答则更加精妙,委婉地告诉司马光,比起这个,民间高利贷的祸患更大。
听到沈耘的回答,司马光怔了怔,随即大笑起来:“不错,那先王知其然,故不求于万民而籍于号令也又做何解?”
沈耘略作思索:“权也,衡也,规也,矩也,准也。”
略带些打机锋的询问和回答,让司马光对沈耘的看法忽然就变得有些不同起来。第一个问题的回答,让他看到了沈耘思想中对于国朝积弊的忧虑。而第二个答案,则看出沈耘并非如他先前看待的那般油滑。
因此司马光含笑,向沈耘劝茶。